共分天下!
这四个字一出,董敬瑭浑身寒意陡然散去,心头霎时滚烫如火。
也不怪他这么失态,委实是称王二字,好比老饕眼中的珍馐,色鬼面前一丝不挂的倾城美人。
根本无法抗拒!
封侯、拜将、赐上柱国!
这就是武庙最高的三大成就!
任何兵家中人,毕生追求无非如此。
至于那个纵观古今少之又少,难如登天的异姓王。
放在景朝,绝无可能!
因为圣人登基之时,就已定下一条规矩——异姓生时不可封王!
最多只能死后追加。
“侯爷……”
董敬瑭喉咙微动,声音颇为艰涩,像是生锈的铁甲。
他很有自知之明,这辈子也许就止步于四重天大圆满。
倘若真能攫取辟土之功,受封王公之位!
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突破五境如同探囊取物!
比起穆如寒槊自立册封,有名无实的那种虚位强出太多。
“敬瑭,你觉得本侯在说笑?是为了拉拢你才放出这样的狂言?”
郭铉好似运筹帷幄,将一切都计算到了,澹澹道:
“穆如寒槊成不了大器,摆在他面前就两条路。
要么给四神做狗,为王前驱;
要么弹尽粮绝,埋骨关外。
他的谋划,本侯大概也清楚几分。
无非是用掖庭九姓做内应,引灭圣盟当外援。
寻个机会攻破贺兰关!
只要打下第一座城,将其纳入虚空,四神就等于有了一座桥头堡!”
董敬瑭心下再次震动,眼皮狠狠地跳动,对于这位近几年大肆放权,不理军务的定扬侯,感到由衷的敬畏。
白山黑水的一切风吹草动,果然都瞒不过对方的耳目与眼线。
掖庭九姓背地里那些小伎俩,还有穆如寒槊自以为的大布局。
兴许早就被定扬侯看在眼里,摸清底细。
“本侯这把年纪,别无所求,就几桩事放不下。
一是困守辽东六十年,蹉跎甲子只落得一代富贵?
本侯心里不痛快,想要为不肖子孙挣一份稳固的家业。
免得跟杨洪一样,子女死绝,门户凋零,最后剩个孤家寡人,晚景凄凉。”
郭铉并不讳言遮掩,好像跟董敬瑭交底一般,坦诚道:
“二是本侯跟年长兴斗了大半辈子,我和他都是尸山血海杀出来,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当年打赌,比谁官做得大。
结果我俩一起封侯,守着白山黑水。
圣人定下规矩,异姓生时不可封王。
本侯还没失心疯到,冒天下之大不韪称王。
死后摘掉‘侯’字,加封‘王’爵,便就心满意足。
所以,本侯需要一份够分量的泼天大功,养着掖庭九姓、穆如寒槊,原因也正是在此。
杀一个逆贼余孽,充其量被东宫嘉奖。
可剿灭复辟百蛮,建立新朝的乱党首领,意义就不同了。”
董敬瑭深吸一口气,亏得他之前还觉得穆如寒槊隐忍蛰伏,定能做成大业。
如今再看,其人不过是定扬侯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果然,这些跟随圣人打天下,从龙有功、享受富贵的文臣武将。
没有谁是省油的灯!
“侯爷若不嫌弃敬瑭的掖庭血脉。
我愿为定扬侯府效命用命!”
董敬瑭思忖片刻,双手重重抱拳道。
“你能这样答,本侯很高兴。
掖庭的百代血契,并非全无破解之法。
当年百蛮皇族一个主子撑死了,契定七八个奴才。
如今穆如寒槊一人为主,操弄千人生死。
威权更重,心神消耗也大。
可偏生他生性多疑,始终不愿把‘真血’交给旁人。”
郭铉巡视一圈城头,随后走进近处的烽燧。
里面几个步卒搓着手,围拢火盆取暖,忽然感到入口光线一暗。
扭头一看,正是贺兰关中无人不识的定扬侯!
可那些烽燧步卒并不起身,反而厉声问道:
“亥时!口令!”
郭铉颇为满意,用余光瞥向董敬瑭。
后者将亥时的暗号报上,那些烽燧步卒方才跪下:
“参见侯爷!请恕我等无礼!”
郭铉摆手道:
“按照贺兰关中的规定,烽燧堡中,但见巡察走动者,无论是谁,首先盘问口令,对正暗号。
你们做得很好,何错之有?”
几个年纪不尽相同的烽燧步卒,皆是激动不已。
对他们来说,定扬侯就像云端上的大人物。
能够瞧上一眼,攀几句话,那就是莫大的荣幸。
以后每逢茶余饭后,都能拿出来讲一讲的谈资!
“军中不可饮酒,本侯也难违背。
敬瑭,等下取几份虎骨药膏,给他们壮气血、养筋骨。
就当赏赐了。”
郭铉交待两句,检查烽燧堡中的柴草、硝石存放妥当,随后离开。
“对了,刚才讲到哪里?”
董敬瑭低眉顺眼回道:
“穆如寒槊多疑。”
郭铉颔首道:
“他一死,穆如氏全灭,你是贺密血脉,有些余裕。
若能抓紧时间,趁着穆如寒槊尸骨未寒,熬炼气血真粹,用秘法吞服炼化。
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全听侯爷的吩咐。”
董敬瑭这头凶名在外的辽东恶虎,此时像是被驯服一样,极为安分。
他与掖庭本来就没什么情分可言,无非是受制于百代血契,不得不靠向穆如寒槊。
现在定扬侯指了一条明路,自个儿没道理拒绝。
“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侯没看错你。
只要灭了穆如寒槊,由你掌控掖庭与百蛮。
本侯可以许诺,辽东一日姓郭,敬瑭你就能在关外做一日逍遥王爷。
穆如寒槊用五百斤的精炼铁矿,才换贺兰关的一斗米。
你若取代他,一百斤换一石。
那些弹尽粮绝的百蛮余孽,没那么有骨气,自然甘愿服你。”
郭铉转身眺望关内,烽燧环绕如长龙,点起一盏盏星点灯火,营房延绵无尽,好似山峦起伏。
“从今以后,你我合力,这白山黑水,尽入掌中!”
董敬瑭心潮澎湃,忽地问道:
“那纪九郎怎么办?这小子杀了梁种,摆明要跟定扬侯府撕破脸皮。”
郭铉摇头道:
“大局为重,让他折腾,等闹得收不了场,穆如寒槊就会出手。
然后,你发兵剿了三更堂,给东宫一个交待。”
董敬瑭心头“咯噔”一跳,三更堂尽为掖庭九姓,其中不乏贺密一氏。
“怎么?心慈手软?”
郭铉眉毛扬起,脸上和善笑容收敛几分。
董敬瑭这头恶虎,放在定扬侯面前,好似未曾长出爪牙的幼犊,气焰全无。
他双肩微微一颤,好似全身坠入冰窟,过了半晌艰难道:
“敬瑭自小就在掖庭长大,三更堂中不少手足、同族亲朋……拔掉那地方,敬瑭以后就再没归处,成为孤魂野鬼。
侯爷!你若不弃,敬瑭愿拜您为义父!
也好让敬瑭心里头有个依托。”
郭铉略显错愕,好似没料到一样,沉吟片刻道:
“本侯得敬瑭,真天赐英杰也!
武庙求来的百战大丹已经送到,你大可拿去炼化,增加功力修为。”
哪怕董敬瑭披戴盔甲,却仍旧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
“孩儿,谢过义父!”
……
……
靖州,浣花剑池山门。
纪渊双眸张开,心念回归本尊,长长呼出一口气。
识海之内,精神念头熠熠生辉,烁烁放光,好似凝练成丝,变化万千。
“三魂七魄,横跨两界。
等于是铁胚回炉淬火,大为增进。”
纪渊满意地一笑,此前不曾参悟观想炼神之法,所以浑然不觉。
现在凝聚五色神光,演变阴阳二气,一颗颗念头练得饱满坚固。
对于种种细微之处,五感觉察更为敏锐。
甚至于虚空流淌的滚滚元气,都能洞察仔细窥见分明。
“得到一条【草头王】赤色命数,图沧浪的山海拳经,雷无相的天鹏垂云步,一枚紫青仙桃……
这次,收获不小。”
纪渊盘点出入斗界的所得,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识海之内,皇天道图轻轻抖动,映照那颗赤光炽烈的命数星辰,显出草头兵的炼制方法。
【草头兵】
【可征辟十类之属,收服成为私人部曲】
【条件一:镇压气数】
【自古无官命者,骤贵则死,无大运者,腾达遭难。故而,欲炼草头兵,要么至尊至贵、要么凶神恶煞,才能镇压得住,不受反叛】
【条件二:炼魂赋命】
【须得懂得出入幽冥之术,拥有灵觉入微之能,如此才能吸纳死后不散的阴魂邪祟,炼为命数,赋予草头兵。七条为丁、十四条为将、二十条为神】
“草头兵、草头将、草头神。
还有三种进阶路数,全凭赋予的命数多寡。”
纪渊眸光一闪,这两个条件都没什么困难可言。
首先,他乃【脚踏七星】命格,晋升封王的贵重气运,压住草头兵再简单不过。
其次的话,出入幽冥吸纳阴魂邪祟,更是增损二将的老本行。
“之前在关外,见到穆如寒槊的踏火铁骑,侵略如火,迅疾如风,实在精锐悍勇。
可见这个真煌王于养兵、练兵之上有些手段。
这样想来,盘踞辽东一甲子,算是当世名将之一的定扬侯,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毕竟跟着圣人打天下,大大小小的硬仗恶仗都遭遇过,绝非泛泛之辈。
景朝纵横天下的十七支虎狼之师,辽东的关宁卫,尤以骑射闻名,坚甲利刃壮马堪称无双!
我现在有这草头兵的炼制之法,与之争锋也多几分底气。”
纪渊心下想道。
“不过第一个幸运儿该选谁呢?”
这位年轻千户正思忖着,就见到侯在门外的裴四郎鬼鬼祟祟,行迹可疑。
他眸光微亮,当场叫住裴途问道:
“你不去校场练功,又偷摸跟洛三郎出去厮混?”
裴途这小子武骨天赋平平无奇,对于打熬气力也不甚上心。
可却生得一副好皮囊,又通风雅玩乐之事,奇闻妙趣随口道来,与谁都能处好关系。
跟离开天京,跋山涉水来辽东做生意的洛与贞,可谓是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初到靖州不过三四日光景,这两人就把城中青楼勾栏品鉴个遍。
让同行的小旗、缇骑,皆是艳羡不已。
“回千户的话,洛公子邀小的出去,打算商议一笔买卖。”
裴途恭敬答道。
“你们两个臭味相投,除去风月之外,还能谈甚么生意?”
纪渊眉头微皱,显然不信。
“正是风月生意!洛公子他说靖州的青楼勾栏,大多都打开门来做皮肉营生,太俗气了。
打算自己办个雅的,弄些堂会、骑射、投壶等名目。”
裴途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
“真是风雅。希望他还记得,此行辽东是为了打通商路,创办商号。”
纪渊微微摇头,却也没有多说。
他心如明镜,看得清楚,这片白山黑水,做好生意的诀窍无非就三个字,走门路。
可自己与定扬侯府撕破脸皮,得罪郭铉,洛与贞心心念念的商路、商号,当然也无从谈起。
他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撇不开关系。
边关武将也未必卖通宝钱庄的面子,愿意搭理那位呼风唤雨的国舅爷。
“风月事,咱们先不急。”
纪渊摆手道。
“本官且问你,靖州周遭可有什么地方闹鬼?”
裴途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到底是北镇抚司的包打听,消息始终灵通无比。
只粗略思索了一下,便就给出回答:
“辽东鬼患向来颇为严重,因为屡屡受到犯边,可谓人人皆兵。
战死、惨死、横死的不散阴魂,滞留阳间,常常闹出灾祸。
靖州城外的洪家村,前几日就有这种事,刚上报到官府。
因其很是离奇,传得很快。”
纪渊饶有兴致问道:
“洪家村?发生何事?”
裴途斟酌语句,缓缓道来:
“说是洪家村有个侯姓小伙子,给富户李家做佃农,为人老实本分,劳作也勤恳。
这几日,他每日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去田地忙春耕,结果一回到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馒头米饭,烧好的茶水,碗里甚至有几块肥瘦好肉。”
纪渊眼帘低垂,莫名觉得有股熟悉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本来是件好事儿,侯姓小伙子与几个相熟的乡邻闲谈时候,讲了出来。
然后就被富户李家带人捉拿,扭送到衙门。”
裴途倒是一块说书的好材料,讲到妙处顿了一顿,意欲卖个关子。
可感受到自家千户凝成实质般的犀利目光,他周身一寒,连忙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原来是富户李家这几日来,家中不仅死伤鸡鸭禽类,还屡屡有人暴毙。
于是,他们一口咬定是侯姓小伙子暗中弄鬼,驱使邪祟谋财害命!
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满城人尽皆知。”
纪渊颔首道:
“的确是一桩奇事。
来,裴四郎,你跟本官走一趟,瞧个热闹。”
裴途一听,当场像是霜打的茄子,神色蔫蔫道:
“洛公子那里……”
纪渊横了一眼,澹澹问道:
“怎么?你想去通宝钱庄做伙计?不吃北镇抚司的这份粮了?若是这样,本官准你。”
裴途瞬间抬头挺胸,精神十足道:
“千户大人,小的这就去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