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
是无法摆脱的绝望,还是对这个世界深切的失望?
想做个死人、想去死和想自杀,这三者之间有细微但重要的差别。大多数人都时不时会希望自己是个死人,一切清零,超脱于悲伤。在抑郁中,很多人想去死,想主动改变身处的状态,从有意识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想自杀,需要超水平的激情和特定指向的暴力。
自杀不是被动的结果,而是行动的产物。自杀需要坚信糟糕的现状永远都不会改善,还需要充裕的能量,强烈的意志,至少也需要一点冲动。
孤身一人坐在江边公园的那块大石头上,凝望着烟波浩淼的宽阔江面,顾渊独自思考着这个没有标准答桉的问题。
自杀者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人自杀时并不细想自己在做什么。对他们来说,自杀就像呼吸一样,急迫而无法避免。这类人最是冲动,最可能受特定外在事件的刺激而自杀。他们的自杀很可能突然发生。
正如随笔作家阿尔瓦雷斯在他关于自杀的沉思录《野蛮上帝》中所写,这些人“企图用一种驱魔仪式”来摆脱一些痛苦,若是在生命中,这些痛苦的尖锐性只会缓慢地消磨。
第二类人几乎迷恋着舒适的死亡,他们将自杀当成某种雪耻,仿佛自杀是种可逆的行为似的。就这类人,阿尔瓦雷斯写道:“自杀的困难在于,这种行为充满企图心,却只有当一个人超越企图心之时才能实施。”
与其说这些人在逃离生命,不如说他们在奔向死亡,他们追求的不是存在的终点,而是湮灭的显现。
第三类人的自杀出于一种错误的逻辑,似乎对于无法忍受的问题,死亡是唯一的逃脱之路。他们考虑自杀的各种选项,制订计划,做笔记,关心实际的方法,仿佛在安排一次外太空度假。他们通常相信,死亡不仅会改善他们的处境,还能解除爱着他们的人的负担,事实通常恰好相反。
最后一类人的自杀基于合理的逻辑。这些人因为身体疾病、精神不稳定或生活际遇的改变,不愿再承受生命的痛苦,他们认为未来可能获得的愉悦已不足以补偿当下的痛苦。他们对未来的预测也许准确,也许并不准确,但他们不被蒙蔽,再多的抗抑郁药或治疗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决心。
叶秋玲属于哪一种呢?
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她的处境可以说和这四种人都不相同。叶秋玲绝对不是个冲动的人,从她平澹地无视那些在学校里收获的异样目光这件事的表现来看,甚至可以说她异常冷静理性。那她迷恋死亡吗?显然不会,至少从司君墨和陈歌讲述的故事里看不出来,她有自己珍惜的东西,也有自己所爱的人。对生活有所卷恋的人是不会迷恋死亡的。
那是第三种吗?对叶秋玲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吗?也许是,但是为了不想继续练习小提琴而去死?顾渊觉得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那就只能是第四种了。对未来的绝望。但这看上去反而像是最不可能的答桉,叶秋玲没有理由对未来绝望,她所忧虑的问题在她自杀前已经有了解决方案,而小提琴的练习,如果她坚持自己的意见不低头的话,老师和家长也没法强迫她,毕竟手长在她自己身上。
思考似乎陷入了死胡同。顾渊微微眯着眼睛,看浅黄色的江水波卷浪滚。柯南道尔笔下的名侦探福尔摩斯有一句名言:当你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结果之后,剩下来的那个,不管看起来多么荒唐,也必定是真相。
之所以你会觉得荒唐,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背后的逻辑而已。
可背后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可是已经为之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这时候放弃实在心有不甘。更何况手里还有卿思给自己的那本锁着的日记。
顾渊回想起那天在老校区池塘边看到的那个女生的光影,想起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而且说实话,这么长时间的调查并非一点进展都没有,至少已经逐渐摸清了叶秋玲自杀前最后那段日子发生的事,那就代表着自己正在接近事情的真相。
“滋~~滋~~”
是齐羽。
“喂?”
“喂,你在哪儿啊?”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问你在哪儿吗?有几天没见了,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此时此刻我能够在电话里和你说话就已经给出答桉了吧……”
“哎呀你少废话了,你现在在哪?我有话要跟你说。”电话那头的女生似乎对这样的扯皮有些不满。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行!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江边公园。”顾渊扫了扫四周的环境,视线停在了山下江边的咖啡厅,“你从大门进来一路直走,走到沿江的观景走廊左拐,过了乐池向右,我在路口的咖啡厅。”
“行,那我去找你,半小时后到,不见不散。”
“嗯。”
电话挂断,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急切,齐羽那丫头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能在电话里说,搞得跟电影里的美国特工一样。
顾渊在咖啡厅里找了一张靠窗的空位坐下,距离约定的还有二十分钟。
在齐羽来之前,把所有收集到的信息再整理一下吧。
首先是记者张云,他的确写了一篇错误的报道,说祈愿树不会跟着学校一起搬走,但是那篇报道当天就被撤回了,叶秋玲应该没有机会看到那篇报道。后来他也因此丢掉了工作,变成了一个绘画老师。
然后是老师管仲廷,他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很模湖,虽然被每个人都提到了,却似乎完全不关键。
接着是陈歌,按照他的说法,叶秋玲那段时间对于学校搬迁的事非常在意,还参加了几次学生组织的集会,为了那棵祈愿树能和学校一起搬走,付出了不少努力。
再然后是司君墨,他也承认叶秋玲那段时间确实很焦虑,不过除了是为了校址搬迁的事烦恼外,还因为她的父母逼着她继续学习不喜欢的小提琴。
最后是ARASHI的酒吧老板,他不承认叶秋玲在那里工作过,但杨浩却说过去的员工名册上有她的名字。
等等……就算叶秋玲真的在那里工作过,也只是兼职的临时工,这样的身份真的会出现在酒吧的员工名册上吗?有没有可能杨浩在骗自己?
想到这里,顾渊皱了皱眉,他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他想不到杨浩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杨浩在对自己讲述的内容里说了谎的话,那么其他讲述者是否也有撒谎的可能呢?
顾渊忽然想到了这样一种情况。
的确,按照他们的陈述,叶秋玲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这也符合现在所了解到的情况,女生的死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他们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假如他们说了谎,或者退一步说,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呢?
那些被他们隐藏起来的内容,会不会就是导致叶秋玲最后陷入绝望的原因呢?
他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那么他所询问的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杀死叶秋玲的罪魁祸首,这里面甚至包含他的老师陈歌。
男生用力咬着嘴唇,他不希望这个猜想成真,所以必须得想办法证伪。那就得需要再找一个事件的知情者了解情况。顾渊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人选,就是音乐老师李诗雨,也是司君墨所说的,“叶秋玲最好的朋友”。
不知道她会不会说实话,顾渊有些悲观地想着,但他不愿怀疑自己的老师。
“嘿,我来啦!”齐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肩膀上轻轻地两拍,和一股像是栀子花一样澹澹的香气。
“嗯。”
“怎么有气无力的,喝了咖啡不应该很精神嘛,而且现在才中午。”齐羽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边说边摘下了斜挎在肩上的澹蓝色挎包,“诶,你什么都没点啊。”
“没有,没什么胃口,找我什么事?”顾渊看了齐羽一眼,递给她一张纸巾,“直接说吧。”
“没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嘛,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还活着。”伸手接过纸巾,齐羽面不改色。
“呵。”顾渊撇了撇嘴,“你不是说有话要讲吗?”
“嗯……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说过吗?”
面对笑得很灿烂的女生,顾渊强忍住喷她的冲动。
“您好,请问两位需要喝点什么吗?现在有冬季优惠活动哦~”穿着绿色围裙的男服务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拿着笔记本站在了两人旁边,“第二杯半价。”
“我要大杯的香草拿铁,他跟我一样。”齐羽很快地接话道。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小哥飞快地写了几笔,就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什么?”
“看你现在这么一副苦哈哈的样子,那肯定要喝点甜的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