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重新说回那寿诞之上。
却说史湘云跟着众人回到殿内,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焦顺回来,便主动向贾母和王夫人打探道:“老太太,不知二姐姐近来可好?怎么这么喜庆的日子,也不曾见她出来露上一面?”
贾母闻言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吞吞吐吐道:“你二姐姐自从得了癔症,就……唉,我又何尝不想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只是……”
王夫人则在一旁敲边鼓打补丁:“也亏是你惦记着她,按理原该安排你们见一面的,偏你如今又是双身子,若被她伤到可了不得——且再等等吧,不拘是她的病好些,还是你先喜得贵子,到时候你们姐妹再见面也不迟。”
史湘云听她们这般说,只当迎春是疯的厉害,下意识抚摸着小腹,便欲打消去探视迎春的念头。
然而刚才在面对天使来时,半句不都敢说的贾宝玉,这时候却突然跳出来嚷道:“老太太和太太想是有阵子没去瞧过二姐姐了,她如今好的很,说话条理分明的,一点儿都不像是……”
“谁让你去的?!”
王夫人声色俱厉的打断了他,呵斥道:“她这病好的时候没事儿人一样,若疯起来,杀人放火都能干得出来!你要再敢私下里跑去缀锦楼,仔细你父亲扒了你的皮!”
这一番怒斥,登时又让宝玉缩了脖子。
史湘云在旁边瞧着,却总觉得事情似乎另有隐情,但她与荣国府毕竟隔了一层,如今又已经嫁做人妇,自不好当众刨根问底儿。
可不问清楚,又觉得心里不踏实。
于是只好私下里,将探春扯到了角落细问究竟。
然而探春正是迎春被囚的始作俑者,又怎么可能跟湘云说实话?
当下编了个更完美圆滑的借口,总算是把湘云湖弄了过去。
最后湘云只好命翠缕取来一大盒提神醒脑的名贵药材,托探春帮自己转送到缀锦楼去,也算是聊表姐妹之间的心意。
探春接过药材,转身出了殿外,正准备喊两个相熟的仆妇送去,冷不丁忽然被人从斜后方一把扼住了手腕,紧接着就听耳畔传来宝玉愤愤不平的声音:“妹妹实话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探春不曾想才敷衍了湘云,就又被哥哥找上门来逼问。
当下只好羊作不解的道:“二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是了、是了!”
贾宝玉松开她的手腕,到退了半步,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你如今大了,又顶替凤姐姐做了这府上的大总管,自然不把我们这些闲散的哥哥姐姐放在眼里!”
“哥哥说的哪里话?!”
探春一咬银牙,顿足道:“我不过是临时帮着太太处置些杂务罢了,等再过几个月,自有好的来替我!至于二姐姐,她若是好好的,又有谁会将她关起来不准见人?!”
“可、可二姐姐明明好好的……”
见探春当真恼了,贾宝玉的态度顿时软了,讪讪的解释:“我自小常犯癔症,是好是歹一瞧便知——二姐姐绝不像是迷了心窍的样子!”
探春冷笑道:“那哥哥方才怎么不跟太太据理力争,也好将二姐姐解救出来?”
“这……”
宝玉顿时语塞。
现今荣国府里还记挂迎春的人怕就只他一个,这固然是宝玉的优点,但要说让他为了二姐姐当众和母亲据理力争,那又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若换做林妹妹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
看出他的畏怯,探春心中的恼怒忽然散了个干净,意兴珊的的道:“哥哥当初若肯听我们的,在工学里踏踏实实站稳了脚跟,如今又怎会在家里一点都插不上话?”
说罢,再不理会宝玉,径自将药盒交给一个仆妇,然后转身回了殿内。
贾宝玉被她说的沮丧不已,细一琢磨又觉得颇有些道理,于是难得鼓足了劲儿想要发愤图强。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给自己加了个前提:需得先把林妹妹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林妹妹,往后活着都没意思了,还做什么鸟官儿?
他这里刚打定了主意,就见焦顺龇牙咧嘴的朝这边走来,边走边揉胳膊捏肩膀的。
“焦大哥这是怎么了?”
“害~”
焦顺摆摆手,讪笑道:“方才不小心被灌木丛绊了一跤。”
“可伤着没?”
“我这皮糙肉厚的,哪这么容易就伤着。”
焦顺又一摆手,顺势探头看了看殿内,问:“世叔可曾回来?”
“还不曾回来,想必是府库那里还没完事儿。”
“喔。”
焦顺点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宝兄弟替我告一声罪了,湘云毕竟是双身子,我须得带她早些回去歇息。”
贾宝玉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又领着他去与湘云汇合。
湘云见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询问:“凤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焦顺冲众人打了个罗圈揖,将湘云拉到一旁诉苦道:“她何止是说,还发了疯似的围着我又抓又咬——那二十万两银子是皇上要抄没,又不是我昧下了!”
他这诉苦倒不全是演出来的,王熙凤是战五渣没错,但下起手来也是真的狠!
史湘云见他难得露出一脸苦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手背掩住小嘴儿道:“二嫂子素重财货,这回一下子损失了二十万两之巨,也不怪她会因此发狂。”
焦顺回头看了眼殿内众人,又小声道:“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财货,原本她便与琏二哥不睦,如今又失了王家做靠山,往后在这荣国府里,只怕万难像从前那般强势了。”
这话一出,倒叫史湘云沉默了。
她从荣国府出嫁到焦家,掐指算来也才堪堪半年光景,但这次再回到大观园里,却总有物是人非之感。
唯一没怎么变的,似乎就只有宝二哥了,但他这不变,却又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事儿。
“好了,你也别想那么多,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焦顺见状搂着她宽慰了两句,然后便去寻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长辈告辞,带着湘云直接返回了自家。
他夫妻二人离开之后,一直很沉默的薛姨妈也忙带着女儿侄女离开了——初来京城的时候,荣国府还曾被她视为避风港,但现如今却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
轿子停在二门夹道内。
焦顺挑起宝蓝色的帘子,正欲扶史湘云下轿,史湘云却抢先将一卷纸递了过来。
焦顺接过来展开一瞧,赫然正是副以贾母为主角的贺寿图。
就听史湘云道:“时辰也不早了,老爷赶紧把东西送过去,也免得那边儿久等。”
焦顺听了,随手将画一卷,再次伸手去扶,嘴里道:“不过是送副画罢了,这有什么好急的。”
史湘云接力下了轿子,却又推了推他:“她最是爱钻牛角尖,若开解晚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了。”
见她坚持如此,焦顺只好‘勉为其难’道:“也罢,那我早去早回,把东西放下说两句话就走。”
然后也不等史湘云反应,探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这才嘿笑而去。
史湘云摸着脸颊目送他走远了,这才在翠缕、香菱、红玉的簇拥下往后院走去——晴雯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大观园的。
待等回到后院,就见徐氏正拉着晴雯闲话家常。
史湘云忙紧走几步想要上前见礼,却被徐氏一把扯住,连声道:“闹这些虚的做什么?小心别伤了身子!”
史湘云顺势依偎进徐氏怀里娇声道:“母亲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娇贵。”
徐氏一边轻车熟路的揽住她,一边探头往院门口张望,半晌不见焦顺进来,不由狐疑道:“怎么,顺哥儿没跟你一起回来?”
“是一起回来的,不过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所以我就让他先去忙了。”
“这孩子,怎么还分不清里外了?!”
徐氏闻言羊怒道:“老婆孩子难道不比什么公务重要?你等他回来,瞧我怎么教训他!”
虽知道婆婆这番态度,一多半是演给自己看的。
但史湘云还是颇为受用,嬉笑道:“母亲不必着恼,老爷几时冷落过我?他在外面不辞辛苦,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
徐氏满意的在她背上拍了拍,笑道:“你能体谅的就好、你能体谅的就好!等中秋的时候,我让他好生在家里待上几日,要怎得全凭你说了算!”
顿了顿,又道:“若是你闷了,咱们也请几个唱曲儿说书的女先生来。”
“哪用去外面请,现成的不就有个芯官在么?”
“听多了也腻,不如……”
婆媳两个如何,且先不论。
却说焦顺照例骑着车子,一路风风火火赶到桃花巷内,进了院门便撞见春纤。
春纤刚要呼喊,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小嘴儿,笑道:“莫喊、莫喊,你们姑娘在那儿呢?”
春纤往书房里一指。
焦顺便放开她,悄默声的摸进了书房。
却只见林黛玉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捧着那本《傲慢与偏见》翻看。
焦顺鬼鬼祟祟绕到她身后,将那张寿宴图展开来,悄悄的放在了书桌上。
林黛玉竟是毫无所觉,依旧在那里手不释卷。
跟到门口探头探脑的春纤见状,忍不住欲言又止,纠结中又不小心撞到了门板,林黛玉这才被惊动了,抬头见是春纤,便不以为意的低头继续看书,但这时那桌上的图画,却陡然映入了眼帘之中。
“咦?!”
黛玉不由惊呼出声,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小心捧起画卷端详了片刻,又抬头问春纤:“这画是哪来的?”
问完,见春纤直愣愣看着自己背后,她登时明白了什么,勐地转过身去,果见焦顺正冲着自己咧嘴直笑。
“哎呀~”
林黛玉再次惊呼一声,旋即嗔怪的白了焦顺一眼道:“焦大哥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把人吓出个好歹。”
“啧~”
焦顺咂咂嘴,指着她手里的图画道:“我是专程来给你送画的,你既然有惊无喜,那这画……”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黛玉已经将那画护在了心口,满眼的警惕之色。
焦顺见状不由哑然失笑,旋即拿起一旁的《傲慢与偏见》道:“这本书怎么样,可还看的过眼?”
林黛玉看着那书的封皮叹道:“果然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这万里之外的话本竟也是独具一格,与我天朝大不一样。”
“那是自然,这本书在乌西国众多话本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且作者还是个女人,这就更是尤为难得了。”
焦顺说到这里,见林黛玉有些悠然神往的样子,不由笑道:“妹妹才情出众,何不彷效此书,也写一本咱们大夏的风土人情悲欢离合?”
“我?”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反问:“写什么?”
她不问为什么,而问‘写什么’,显然已经动了心思。
“这还不简单,你就从你身边的人和事儿着手,写……”
焦顺本来想怂恿她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一本《红楼梦》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忽又觉得不妥。
主要是若按照实际经历来写,就不免要追思过往、深究现在。
前者容易旧情复燃,后者……
若是林黛玉思前想后,对自己沦为外室的情况感到沮丧不甘,继而坚定了南下之心,可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连忙临时改口道:“譬如藕官的事情,岂不就大有可写之处?”
“藕官的事情?”
“是啊!”
焦顺当下满嘴跑火车道:“其实以前我曾听蒋玉涵——就是曾在忠顺王府唱戏的琪官——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据传前清末年,有两个从小被送到戏班里的男孩子,一个叫小石头、一个小豆子……”
接下来,他就将《霸王别姬》的剧情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大致故事都按照电影里的来,只将时代背景换成了清末夏初。
林黛玉一开始以为他是照着藕官,现编的故事,但听着听着便陷了进去——等听到最后,程蝶衣在戏台上含笑自刎而死的时候,已然是泪眼滂沱。
若没有藕官,她未必就能代入到两个男人的感情纠葛当中,但既然已经接受了藕官的存在,代入进去非但没有障碍,反比大多数人更能领会到其中的悲欢。
“这个故事、这个故事……”
她啜泣着缓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话说全了:“我、我只怕力有未逮,辜负了这个故事。”
“先试试呗。”
焦顺笑着将她拥进怀里,边拥帕子帮她抹眼泪,边道:“反正蒋玉涵已经去了乌西国,这也没人要跟你抢。”
林黛玉感伤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缓过来,然后便又沉浸到了故事当中。
半晌,回头对门外喊道:“去把藕官找来。”
门外偷听许久的春纤,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
不多时藕官便快步走了进来,见林黛玉双眼红肿,下意识忙又看了眼焦顺。
却听林黛玉道:“我刚听焦大哥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也是两个唱戏的……”
这回轮到林黛玉讲故事了,也难为她只听了一遍,竟就记住了个九成以上,只有少数几段需要焦顺补充。
待等讲完了《霸王别姬》的故事,林黛玉又问:“我想试着将这个故事写下来,不拘是话本还是什么的——但我对唱戏的事情一窍不通,届时少部分还要你从旁协助,却不知你可愿意……”
噗通~!
话音未落,早已经哭成泪人的藕官就跪倒了下来,以头抢地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姑娘这本书能写出来,我便是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