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顺踩着点从西院回来,见史湘云先是怔怔出神,继而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猜到自己这番唱念做打,多半是已经起了效果。阑
为免事情有变,史湘云既然没有要点破的意思,他自然也乐得装傻,当下与湘云耳鬓厮磨了一番,泛泛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这几日已经谋划好了万全之策,九成九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这话倒不是吹嘘。
这件事最难办的地方,是太上皇对外联络的渠道太少,除了公然上书之外,几乎就只有忠顺王这一条路可走。
但焦顺与忠顺王素来没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是素有嫌隙。
且不说他难以将消息,不露痕迹的送到忠顺王手上,就真送过去了,也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焦顺还是怀疑忠顺王有可能会扣下这个消息,进而坐视太上皇与皇帝冲突加剧。
所以他在经过反复考量之后,想出了一个另辟蹊径办法。
如今林黛玉这边疑似已经妥当了,转过天焦顺就开始了行动……阑
…………
工学。
致知堂西厢值房内,牛思源将抄录好的考勤表贴在了公示栏上,闷闷不乐的坐回了原位。
扫视着周围空荡荡的办公桌,他不由面露苦涩。
因为卧底的身份被勇毅伯牛继宗捅了出来,他最终没能像李庆、董恂那样擢升正九品司务,而是成为了致知堂十八名从九品助训中的一员。
但致知堂作为专门传授工科知识的所在,无疑也是工学最核心的部门之一。
所以在进入工学之初,牛思源也曾摩拳擦掌,畅想着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再加上镇国公府的支持,在致知堂崭露头角,最终一鸣惊人。阑
然而现实却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因为隆源帝突然中风,导致工学前景不明,勋贵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连镇国公府的当家人,勇毅伯牛继宗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例外。
再后来,皇帝的身体状况逐渐转好,工学也开始步入了正轨,勋贵们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入场时机——此时若再要强行入场,一旦惹得皇帝不满,再追究起先前出尔反尔的罪责,岂不是自讨没趣?
如此一来,牛思源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既得不到外力支持,在工学里又受到工科派、文科派的共同打压。
莫说是大展宏图一鸣惊人了,他现在根本就成了致知堂、乃至整个工学的边缘人。
就譬如说眼下,焦祭酒正在优选班亲自授课,致知堂四名从八品训导、十七名从九品助训悉数到场参加,唯独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下来抄录考勤表。
而这还不是最让牛思源沮丧的,真正让他无比失望的,是勇毅伯牛继宗的态度——自从皇帝转危为安,几个月里他就只见过牛继宗一面,其余不是吃了闭门羹,便是随便让个什么管事出面敷衍。阑
因为父亲私生子的身份,牛思源一度将列入族谱当做是人生的最高追求。
但现如今他在镇国公府的际遇,与先前没有被列入族谱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
确切的说,还不如没被列入族谱的时候呢!
这让牛思源的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失落。
目光从空落落的工位上收回来,他拿起早就凉了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怔怔的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半刻钟之后,牛思源突然就觉得腹痛如绞,他忙寻了些手纸,捂着肚子艰难的跑到了最近的茅厕内。
就在他一泻千里拉到腿软之际,忽听外面有人说道:“真的假的?那这事儿要追查起来,岂不是要牵连到太上皇头上?”阑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但又似乎十分的陌生。
“我还能骗你不成?!”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我爹当年就在两浙的盐道衙门做官,当时有个叫什么林如海的巡盐御史,就专管着给内库、给皇上送钱!”
顿了顿,那人又改口道:“不对,现下该叫太上皇了。”
先前那人却不以为意的道:“我又没说不相信你——走了、走了,你是能够着太上皇、还是能够着太后?这事儿就算是真的,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废话,我要是能够着太上皇和太后,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儿扯闲篇?一早就跑去御前示警了!”
说话间,脚步声渐行渐远,对谈也被风声掩盖。阑
牛思源很想推开门去看看,说话的到底是谁,但酸软的双腿和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却将他牢牢钉在了茅厕里。
等他好容易扶着墙出来,那两人早不知跑到哪去了。
牛思源看了一眼致知堂的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向大门走去——作为一个胸怀野心的男人,即便再怎么落魄,他也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不~
应该说正因为落魄,他才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
小半个时辰后,镇国公府。阑
勇毅伯牛继宗正俯视着茜香国的沙盘挥斥方遒,忽听管事禀报,说是那牛思源又来了,而且这次怎么赶都不走,还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真是扫兴。”
牛继宗将手里的小旗子丢在一旁,留恋的看了眼形势大好,马上就要全歼十倍之敌的战场,这才板着脸赶奔前厅。
等到了前厅,他看都不看起身相迎的牛思源一眼,径直往正中主位行去,行到半途突然抽了抽鼻子,然后一脸厌恶的拿帕子掩住了口鼻。
还不等落座,他便不客气的催促道:“到底有什么事儿——我先前不是告诉你,工学里的事情以后不用再来禀报了吗?”
看到他一脸的不耐烦,牛思源暗暗将到了嘴边的‘叔父’,更替成了爵爷:“爵爷,我要说的事儿与工学无关,反倒是与宫中,与太上皇、太后有关!”
“嗯?”阑
牛继宗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狐疑的看向牛思源,什么中兴勋贵云云,对于镇国公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儿,牛家真正的根本,说到底还是在牛太后身上!
既然事涉太后,那就由不得勇毅伯不重视了。
但牛思源一个不入流的弃子,又怎么可能得到什么与太后有关的重要消息?
牛思源情知自己没有绕圈子的资格,当下忙将自己在工学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又道:“普天之下,最不希望看到太上皇和皇上起嫌隙的,大概就是太后娘娘了——故此我听闻此事,便急忙来向叔父禀报。”
他悄悄把爵爷改成了叔父,但牛继宗也顾不上计较这些小事了,连声追问道:“你是在哪儿听到的?说话的人是谁?这消息可靠吗?”
“小侄不好说这个消息一定可靠,但此事要想查证应该不难——尤其是对于太后娘娘来说。”
牛继宗下示意的点着头,心道若果如这厮所言,却倒是个在姑母面前卖好的好机会。阑
于是他当天下午便让妻子递牌子进宫,将这事儿禀给了太后知道。
…………
两日后。
焦顺在上书房讲完课,照例去乾清宫面圣的时候,皇帝忽然屏退左右,沉声道:“那些勋贵原本答应要鼎力支持工学,却在朕病重时出尔反尔,细思实在可恼——爱卿可有什么办法,将他们小惩大戒一番?”
成了!
焦顺一颗心登时就落了地。
且不提在君前如何奏对,等回到家中,他一把将史湘云抱起来连转了几圈。阑
史湘云见他如释重负又欢天喜地的样子,便猜到了七八分,等落地后连忙问道:“可是林大人的事情有了眉目?”
“夫人果然聪明!”
焦顺在她鼻尖一点,得意道:“我思来想去,太上皇那边儿实在是容易打草惊蛇,所以略施手段,将这件事情捅到了太后娘娘那里——你想啊,最希望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能够轻而易举办到的,岂不正是太后娘娘?!”
史湘云也自欢喜无限。
一来是高兴林如海的事情终于有了好结果,二来则是欢喜自家老爷所冒的风险,并没有原本设想中那么大——当然了,这纯粹是因为自家老爷智慧过人,若换个不知变通的,只怕未必就是这个结果了。
她强自按捺住立刻通知林黛玉的冲动,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焦顺去衙门当差之后,这才将林黛玉请了来,将事情同她讲了。
然后又道:“既然林大人的事情尘埃落定,先前我说的那些话其实、其实你也没必要再……”阑
湘云当日提起让林黛玉做平妻,全都是为了林黛玉考量,如今事过境迁,她又不想挟恩图报,所以便起了退缩之意,有心想将那块石头讨要回来。
但林黛玉沉默半晌,却完全无视了她的暗示,反而微微一福道:“我想去庙里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劳烦帮我安排一下。”
这个要求虽然有些突兀,但也算是合情合理。
史湘云自然不好拒绝,于是忙命人备好马车,以及祭告先人的一应需用之物——原本她还准备请邢岫烟陪同前往的,但却被林黛玉给拒绝了。
于是当天下午,林黛玉便踏上了外出祭祖的旅程。
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史湘云就接到了消息,说是林黛玉主仆几个进到牟尼院内不久,便莫名失去了踪影,只在偏殿显眼处留了一封书信。
史湘云接过信来拆开一看,当即惊诧莫名呆若木鸡。阑
“太太?”
一旁闻讯而来的邢岫烟见状,忍不住轻声呼唤。
“她……”
史湘云颓然坐倒,将手里的信往前递了递,摇头苦笑道:“不想她竟就这么走了!”
邢岫烟双手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却见里面赫然写着,因为不愿意再回荣国府,又不想一直寄居在焦家,林黛玉已经带着紫娟、雪雁等人悄然南下,准备返回苏州老家安稳度日。
“这、这冷不丁的,怎么就不告而别了?!”
邢岫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阑
这时司棋仗着人高马大,也从后面看到了信里的内容,当下恍然道:“我说呢,怪不得紫娟和藕官这几天经常出门,原来是早就计划好了!”
邢岫烟叹息一声,心道林妹妹必是被外祖母伤的狠了,所以才……
“不对啊!”
这时史湘云却回过味来了,若说没有林如海的事情,林黛玉选择回苏州老家,也还说的过去。
】
但是林姐姐又怎么可能在欠下恩情之后,就这么不告而别呢?!
“是哪里不对?”
邢岫烟闻言登时想岔了,忙又仔细甄别了一下,确定笔迹就是林黛玉本人的没错,且看着也不像是受人所迫,仓促间写出来的东西,这才又松了口气,抬头向史湘云寻求答桉。阑
史湘云下意识想要给她解惑,但想到焦顺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然她不要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摇头道:“大概是我想岔了。”
邢岫烟虽察觉到此事还有内情,但到底是尊卑有别不好追问。
待到傍晚焦顺回到家里,听说了林黛玉不告而别的事情,登时也傻了眼。
这怎么搞的?!
自己百般谋算,就是为了达成所愿,按理说林黛玉事后即便不以身相许,也必然会对自己感激不尽,怎么会突然就这么不告而别了呢?
难道说是自己的算计被她给看穿了?
不应该啊?阑
再说自己明明掩饰的很好,而且连史湘云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自己的助力。
林黛玉就算再怎么聪明,也毕竟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此后几日焦顺反复复盘,都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然而林黛玉还真就一去渺无音讯。
直到七月七当日。
焦顺勉强按捺住心头的不甘,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回到家中,正准备给史湘云一个惊喜,路过前厅时,却得了刘管家禀报,说是下午收到了一封怪信,指名道姓要让焦顺亲启。
“这信怪在哪里?”
焦顺一边接过那信端详,一边随口问了句。阑
“送信的是个……”
“咦?”
不等刘管家把话说全,焦顺突然又‘咦’了一声,然后冲刘管家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等刘管家离开之后,焦顺急忙将那信拆开来,翻过来往手心里一倒,果不其然,便见一块心形的石头从里面滚了出来,而且恰就是林黛玉带走的那块鸡血石!
此事原本光滑的石头表面,已经被刻上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焦顺放在眼前细瞧,就见最前面刻的是个地址,后面又写着‘七月初八,雅望位临’八个字。
最末尾的落款则是:苏颦儿。阑
焦顺一见,当即了然。
苏,是苏州的苏。
颦,是林黛玉第一次见到贾宝玉时,贾宝玉为其所取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