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这场天日之辩风险的人并不在少数,荀日照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于是神情出乎寻常的认真,于脑海中寻章摘句之下,每一句都力求毫无破绽,尝试全方位驳斥对方观点,然而诸葛絮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就出言挑战的鲁莽之辈,他的胸腹之中包藏万象,每每在一处字眼辩驳陷入僵局之时,总能通过三言两语巧妙且自然的引开话题,不住将辩论的焦点带到对自己有力的地方,荀日照曾经论道过的前辈先贤多是老成持重之辈,所论也大抵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会过于发散,诸葛絮这般巧舌如簧,偏生脚踏实地的对手还是头一次遇到,不知不觉间,这场论道依旧长久的继续下去,毫无就此终止的迹象,算起来,比之先前那多场武斗,占用的时间早已长的有些过分。
原本被诸葛絮引作开题的高照艳阳已落于西山,天穹之上的彩霞余晖亦将散尽,那二人兀自在阵前辩论,你一言我一语,给对方思考的时间都不过两三秒功夫,若说辩论刚开始时,还有那么部分人能够跟上他们的思维,到现在,除开这两位当事人,其他人纵然一直听下去,脑子里大抵也只会是一片混沌,如果辩论的其中一方不是来自荀家的圣子荀日照,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冲上去,将那青天寨的二当家痛打致死。
在不少人的心中,已经坚定了一个想法。
日后再遇到这般哔哔赖赖的敌手,一定要第一时间动手,省得被烦的心境不佳。
日落时分,长青郡内已经升起炊烟,今日全城居民与青天寨众汇聚一处,一切伙食都可一锅解决,不必分什么你我,先前拒绝售卖零嘴给各州联军的民众早已着手准备饭食,就连先前在长青山脉中阻击完的青山行者,也因为司马烦的一句传令,派了百余人下山,足足带走千人份的饭食,临行之时全城欢笑相送,当真一副热火朝天的情景,好似今日是开一场全城盛会,而非与落日古境方面阵前赌斗,以决生死存亡。苏南山亲自进城,给每位当家都带了一份,顺便给诸葛絮弄了一杯热茶,联军方面在伙食方面亦不遑多让,飘香传播开去,大有将长青郡的香气压过之态,荀日照并非如今在主帐旁歇息的那两位大爷,严格意义上来说与他们并非同路,可荀氏圣子在这里,他们必须给予应有的尊重与照顾,他们提供的食物更加精致,江月白瞥了一眼依旧入神的荀日照,示意联军中人将东西给荀日照备在一旁,他这边同样给使团众人开始搞晚饭,一路行来,虽有客栈之类的地方可供休憩,现在也可以白吃东方不悔的,但现下这种情况,若不自己生一堆篝火,领着大伙烤几块车上备着的牛羊肉,一面品味一面静候辩论结果,实在有些对不起现在的气氛,至于荀日照那份,他们先热着,等他说完了,自然不会缺了他。
先前还剑拔弩张的战场,在荀日照与诸葛絮接连不断的辩论声中,早已没了杀气,东方不悔亦只纠结于最后的胜负,于辩论的具体内容充耳不闻。
其中一方可是荀氏的圣子,他们再厌倦,再悲愤,到底只能等这两位自己结束这场论战,而最终的胜负,依旧没有人觉得会有悬念。
论战已过半日,荀日照依旧神态谦逊有礼,语气温润,中气十足,身为一名货真价实的仙人,天地灵力无时无刻不在滋润他,就连口腹之欲也可以完全忽略,诸葛絮却不一样,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现下面色苍白,眼带血丝,哪怕杯中润喉之物一直不曾停过,现下的嗓音也早已呈现出无比明显的沙哑,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在这般情况下,又能撑上多久?
这一点,青天寨的其他人都能看得出来,苏南山前来递茶送饭之时,已小声劝告过他,可诸葛絮却是死犟着不肯离去,只饮茶不动筷,再度出言与荀日照的论点继续厮杀,苏南山只得无功而返,面上却露着果然如此的神情。
落在各州联军眼中,这个邋遢的文士是在将自己逼上绝路,而在青天寨的同伴眼中,他却是在完完全全的实现自己的价值。
诸葛絮曾经风光过,纵然似那第十神器一般,只在世间画出一道短暂风景,那一道风景也非他人所能企及。曾经的他风光无限,每每想起过去,便越觉得现在的自己渺小,在修行界实力为尊,神国境内强者纵横的大环境下,一个空有韬略,毫无权势的文弱中年,能做到的实在太少。
他曾孤身踏入纠集着大量山匪的匪寨,以口舌将他们凭恃的一切击碎,却压不服这些不讲道理的亡命徒,还得身边的少女,以及那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识好歹的公子哥出手,才将那些匪徒收伏,此后的教化,改建,无不建立在这般基础上,而此后的他身在青天寨次位,纵然有人敬畏他,有人钦佩他,撕去那表面得道高人般的伪装,他深知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能行之事,不过统御安内,舌灿莲花罢了。
他的身体很差,因为当年的那场劫难,比一般人都要病弱许多,哪怕只是风寒,调理不当也可能危及性命,如今堪堪而立,模样已似过了知天命之年,自那年入青天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将自己的身体不放心上。
口舌之争一旦发展成手上见真章,便不再是他的主场。
也正因这是他的主场,他才不愿意退后半步。
他的尊严,气度,平生所学,青天寨的未来,都压在此战之中。
“敢问荀圣子,《黄山杂闻》所记,不过……咳咳”
诸葛绪咳嗽起来,掩嘴的手不住颤抖,一句本可如利箭一剑封喉的话梗在喉间,却是始终无法吐出,反而令咳嗽愈发剧烈,他的另一只手指向荀日照,本是为了这一句话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现下却只似未上机括的轻弩,发挥不出半分威能。
“已经可以了。”
一声轻叹间,向凌霄来到他的身侧。
各州联军中不少目光都注意着诸葛絮,或是本就夺目的大当家,向凌霄似是瞬间到了诸葛絮的身边,又仿佛已经行步许久,却是无比自然,挑不出半分不对劲。
向凌霄在他背上轻拍数下,诸葛絮身躯一颤,咳声渐止,摇头道:“大当家,我……”
“天日之辩,不在一时,亦非当下可盖棺定论。”
向凌霄将那份饭放在他手中,不容置疑的道:“好好休息吧,这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无论对我们,还是对整个青天寨,你都已做到了最好。”
诸葛絮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荀日照表面古井无波,实际眼波之中已倒映疑虑,他对自己的观点并非完全坚信,那逐渐显现的裂隙,一直是他倾力针对的核心,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就可将这荀氏圣子驳倒,隆重拿下青天寨的第四胜,岂能因为自己,将大家苦苦争取的胜利果实拱手相让,让大当家再难隐藏自身?
“你若是不想继续做这个老二的位置,可以就这么放任自己。”
司马烦运转轻身功法前来,调息许久的他此刻一脸严肃,无论言辞还是神情都毫不客气:“当年我就不服你,现在,别让我彻底看不起你。”
诸葛絮紧咬下唇,思绪万千,向凌霄轻拍他肩膀,语气柔和。
“你从来不需要证明什么,要证明的,当年的你,已经做到了。”
诸葛絮身躯一颤,两眼热泪涌下,视野模糊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一个放浪形骸的废人,莫名其妙听了那个除了外貌一无所有的少女话语,半推半就的走向了东圣域的中心地带,当时纷乱祥和并存的广陵州,揍过败类,打过乡绅,喷过风流潇洒的公子哥,诳过穷凶极恶的暴徒,于长青山脉收伏一众匪类,以青天寨之名将此寨新生,那一战中,他们只有三人。
现下,还是他们三人,也不止他们三人。
当年不讲道理的匪类,如今大半融入新环境中,眼前的敌人,也已转换成讲些道理的各州联军。
似乎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诸葛絮整个人静止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不禁痛快大笑出声。
是了,从当年到现在,他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青天二当家可以二,但必须有二当家的担当。
他果断抓住司马烦的袖口,认真道:“老三,扶我去休息,顺便替我把这份饭打包了。”
言罢,他两眼一闭,就此晕去,论道本极耗心力,修行者尚且难以持久,到得现在,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司马烦嗤笑一声,抄起那碗香而冷的拌饭,一把将他背起,往青天寨内部纵跃而去,直至无人听闻之处,哪怕他素来与诸葛絮不睦,此时也得敬他几分。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言语上,几乎将荀氏圣子驳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