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地位不只体现在自家子弟身上,通过联姻、亲友、同乡、同窗、门生等多种途径,每一家都能组成一股范围广泛的强大力量。
世家,以及世家羽翼之下的各小家,拥有最多的兵奴与私奴,当皇帝越来越严格,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们最为不满。
在此之前,朝中官员虽然接二连三地提出请辞,但都是试探,并不真心,皇帝若是直接发出圣旨,他们也会遵守,这回不同,他们也要动真格的。
二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早早起来,打开大门准备恭迎各位官员进府的小吏与公差,惊愕地发现,老爷们没有按时出现,而是派来家中奴仆,称病告假。
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御史台、大理寺、宗正府……但凡是朝廷重要部司,官员都不肯来,只有尚书与侍郎现身,留下一两人看守衙门,最高长官则去勤政殿通报情况。
勤政殿的大臣倒是聚齐了,一共五人,宰相、左察御史、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没说几句话,其他大人陆续赶来,在殿外候旨,很快获召。
大楚官职最高的十几位官员,基本都到了,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和大将军府掌印官蒋巨英还在外面奔波。
众臣一一上前说明本衙门的缺席情况,总共五百多人,集中在四品到七品之间,更高的官员不想当出头鸟,更低一些的不够资格参与,还都坚守岗位。
没人提出任何诉求,只是告病,声称自己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只得请假数日。
韩孺子听完,看着殿内的大臣,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并不无辜,没有他们的暗中许可,官员们不敢做出这种事。
大臣们心里也很清楚,皇帝已经看破一切,能不能让皇帝重新遵守规矩,就看这一遭了。
“最近比较忙,大家的确辛苦了,传朕的旨意,全员休假三天。”韩孺子起身离去。
殿内的大臣跪下恭送,皇帝的身影一消失,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韩孺子前往凌云阁,顾问们还都在,没人缺席,韩孺子命令他们各回本衙门,什么也别做,更不要多说,就在大堂上坐着就行。
获封官职的顾问只有四十余人,支撑不起朝廷的运转。
韩孺子照常与剩下的顾问议论时事,得空就批复几份奏章,中书省倒是没人告病,仍在正常为皇帝服务。
到了下午,事态变得严重起来,告病之风扩展到京兆尹府等地方衙门,一些好事的小吏,也纷纷声称腰酸腿疼,或公开,或暗中,回家休息,衙门里更空了。
皇帝仍无动作,只是传旨宣布休假三日,可是传达圣旨需要诸多官员的配合,如今人都休息了,圣旨只能张贴在少数几个部司的大门上,然后由大家口口相传。
这一天,皇帝不动声色,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次日上午,皇帝正常前往勤政殿,与大臣们聊了几句不相关的话,又去凌云阁了。
皇帝不急,自然有人急。
崔腾已被削夺爵位,但是留任宿卫军中,仍是皇帝的近臣,而且比一般顾问更容易见到皇帝。
“陛下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崔腾看样子已是惊慌失措,“这是明摆着的挑衅啊,若是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后还不得造反啊。”
“不急,等休假结束再说。”韩孺子道。
“那就来不及了。”崔腾上前,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我听说,军中将领也在密谋,要参与此事。”
南、北两军都在塞外,京城唯有宿卫军,军中的世家子弟极多,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韩孺子抬起头,“将领也要闹事?”
“是啊,我是这么听说的,他们的意思是守卫皇宫与陛下的将领正常履职,轮休以及宫外的将领告病,跟那些文官一样。”
韩孺子问:“你觉得朕该如何应对?”
崔腾认真地想了一会,“这个我真拿不准,只是觉得要尽快解决,否则的话,咱们怎么跟匈奴打仗啊?”
“是啊,匈奴……朕本想趁着匈奴分裂之机,彻底将未降的匈奴人收服,以为北方屏障,现在看来,不止文官不可信,武将也有异心,朕需要另想办法了。”
“别啊,我觉得陛下只需要稍退一步,文武百官还是会同心协力支持陛下的。”
“退?怎么退?朕如今走在悬崖上,退一步可能就要堕入万丈深渊。你且退下,朕自有主意。”
崔腾无奈,只得退下,行礼之后又道:“陛下,崔家跟这事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韩孺子微笑道:“朕知道,这里有你父亲的奏章,将事情说得很清楚。”
崔腾松了口气,退出房间。
韩孺子继续浏览奏章,站在他身边的张有才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个崔腾,今天可有点古怪。”
“别又犯错。”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张有才吐吐舌头,急忙闭嘴,再不敢乱说乱猜。
东海王下午求见,他本不想见皇帝,是被崔腾撺掇来的,“我对他说,陛下肯定有办法应对,他却急得不行,非说我的话陛下肯听,让我来劝劝陛下,真是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韩孺子认真地问。
东海王长长地呃了一声,“陛下肯定早有准备,崔腾完全是杞人忧天。”
“朕有哪些准备?”
东海王苦笑,“这我哪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陛下向来谨慎,废私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突发奇想,对大臣的怠工肯定已有应对之策。”
“朕允许你猜上一猜,赦你无罪就是。”
东海王嘿嘿干笑两声,“胡猜啊,陛下在各部司中任命了一批官员,他们忠于陛下,必要的时候,陛下完全可以撤掉一批带头的告病官员,让陛下的人代替。按道理,官员们不可能如此齐心,大多数人大概是受到了蛊惑,或是碍于人情,不得不参与闹事,陛下一旦杀鸡骇猴,我相信,他们立刻就会回到衙门里。”
“那样的话,朕与大臣的隔阂将会更深,不到必要之时,此计断不可行。”
“鱼死网破,乃是下下之策,所以我也只是胡猜。”
“继续猜。”
东海王挠挠头,“陛下前些天从各地召回一批将领,想必是要重整宿卫军,只要将士们仍然听命于陛下,朝中官员的闹事不足为虑。”
“朕召回的将领不过十余人,宿卫军中尽是世家权贵子弟,只靠这点人,如何重整?”
“也对,而且陛下已经掌控宿卫军,最重要的剑戟营,从上到下都是陛下的心腹,又有樊撞山这样的猛将坐镇,其它营不敢生事。”
“再猜。”
“陛下这是在难为我嘛。”
“与其背后猜,朕更愿意听你当面猜。”
东海王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召回将领,若不是为了接管宿卫军……那就是为了组建新兵部了,只要兵部完整,陛下就能继续进行与匈奴人的战争,其它部司发现自己失去重要性,立刻就会向陛下屈服。”
“总算有点接近了,可百官怠工,朕总不能放三天假了事,你再猜。”
东海王后悔来见皇帝了,可是也有一点兴奋,振作精神,仔细想了一会,“如果我是皇帝……”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扑通跪下,“陛下恕罪,这只是无心之失……”
“朕已说过,赦你无罪。”
东海王慢慢起身,脸色仍然苍白,好一会才恢复正常,继续道:“百官如此齐心,背后必有主导之人,击其首脑,余党自散。”
“嗯。”韩孺子表示鼓励。
“第一可疑之人是宰相卓如鹤,他是百官之首,说话有人听,而且……”东海王一直没向皇帝提起卓家公主,现在也不想,“卓家也算世家,一直不太支持陛下的废奴令。”
“还有吗?”
“第二可疑之人是那个南直劲,此番怠工者,以四品以下的官吏为主,像是南直劲能挑动的事情。”
“还有吗?”韩孺子重复问道。
东海王抬头看向皇帝,前两人嫌疑大些,但是也有不足之处,宰相太显眼,而南直劲被皇帝识破之后,早已失去从前的影响力。
东海王终于明白皇帝要让自己“猜”什么,不由得轻叹一声,“再就是崔家,我了解崔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权力,没有军队,他就要利用各大世家的子弟。这一回——只怕崔腾也参与了,所以他才会这么急迫地劝说陛下让步,这小子对陛下还是有一点忠心的,只是……只是先要为自家着想。”
韩孺子沉默良久,“就为这点忠心,朕犹豫未决,你有什么好主意?”
东海王就知道,皇帝又要交给自己极难的任务。
“崔腾追随陛下已久,为人……有些鲁莽,还有些恃宠而骄,总以为能得到陛下的原谅,按理说,这种人就得逐退,送到苦寒之地受点罪,他若能反躬自省,尚可召回,若是顽固不化……”东海王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叹息一声,对崔腾,他有一点亏欠之意,“你去和他谈谈吧。”
东海王知道,自己这回是要将崔家彻底得罪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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