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单于大怒,谁也想不到,像他这样一把年纪,还能盛下如此旺盛的怒火,他站起来,高举双手,像是在呼乞众神降临,又像是在挑战世上的所有敌人,吼叫、咒骂、指斥……话语如洪水一般倾泄而出。
帐中的匈奴人无不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在楚人面前强横暴虐的右贤王,这时乖乖地趴在地上,比接到主人命令的猎犬还要老实。
韩孺子不怕,因为他一句也听不懂。
冯世礼等人也听不懂,但他们从被俘之时起就已失去大部分胆量,做不到像皇帝那样镇定。
韩孺子不怕,还因为他知道,大单于的愤怒与这帐篷里的任何人无关,肯定是因为塞外的楚军进展顺利。
大单于的怒火终于烧尽,盯着皇帝看了一会,慢慢坐下,尽显疲态。
大帐里一片安静,通译未得命令,一个字也不敢传译。
大单于挥挥手,通译颤声道:“皇帝……请退下休息。”
皇帝没有受到虐待,有酒有肉,只是不能随意走动,更得不到只言片语的消息。
韩孺子坐在床上,午后不久,开始感到头疼,一点点加重,到了傍晚,疼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头疼也是症状吗?”他问道,记得很清楚,上次中毒只是身体虚弱,没有头疼的感觉。
帐篷里只有两人,孟娥走过来,伸手在皇帝的额头上按了一会,又拿起他的手腕,按了一会脉,“是陛下太焦虑了。”
韩孺子微微一笑,他不可能随时随刻地虚张声势,总有掩藏不住的时候。
“如履薄冰,孟娥,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如履薄冰。”
孟娥嗯了一声,退回原处。
韩孺子强迫自己思考,与头疼对抗,过了一会他又问:“今晚毒发,会持续多久?”
“大概十天左右吧,我用的药量比较大。”
“嘿,如果最后匈奴服软,咱们却死在这里,那才……有意思。”韩孺子并无埋怨之意,当初是他出的主意,孟娥只是执行,他是真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娥的目光里有些困惑,“我不明白……”
“皇帝很重要吗?”
“当然,皇帝是天下之主,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皇帝的人很重要吗?”韩孺子换了一种问法。
孟娥一愣,终于明白韩孺子的意思,慢慢走到皇帝身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说:“没有人比陛下更适合当皇帝。”
韩孺子抬头看着孟娥。
“皇帝重要,当皇帝的人也很重要,在大臣们眼里或许一样,可是对大楚、对晋城军民……对我来说,谁当皇帝有着重大区别,如果不是你,晋城已破,我们不是被杀,就是沦为奴隶,大楚也会屈服。大楚或许以后还能驱逐匈奴人,但在驱逐之前呢?无数人会为此丧命。”
“我也没能撵走匈奴人。”
孟娥露出一丝微笑,“可陛下在坚持,正因为如此,塞外的楚军才会一路东征,京城的朝廷才敢另备新君,如果陛下早早放弃,楚军为谁而战?朝廷又怎敢对匈奴人保持强硬?”
韩孺子沉默许久,“谢谢。”
孟娥又退回原处,心里的一道门被打开,话多话想要一拥而出,都被她强行挡在了门口,正在犹豫不决时,外面的一名侍卫进来,无意中帮她将那道门重新关好,“匈奴人求见陛下。”
通译进来,换上一副客气得多的面容,拱手行礼,笑道:“大单于说,他与皇帝去年在碎铁城一见如故,情同祖孙,无论中间发生多少误会与冲突,这份感情不会变。西方的强敌步步逼近,对匈奴人、对大楚都是不得不防的威胁,匈奴人迄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结盟。”
韩孺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头也不疼了,就像是一头病狮,平时走路都在打晃,一见到猎物,立刻生机勃勃,潜藏、靠近、猛扑,每一个动作都跟健康时一样完美无缺。
通译的笑容有些僵硬,等了一会,继续道:“陛下可以回晋城了,甚至——可以离开晋城了。”
“条件呢?”韩孺子越发平静,如果他早同意大单于提出的种种屈辱条件,或许现在人已经到京城了。
“大单于说不着急,大楚有不少使者在此,我们谈好之后,会让使者前去通知皇帝。”
“好啊。”韩孺子假装想了一会,对孟娥说:“备马,返城。”
整整一天一夜,皇帝一点消息也没有,晋城军民早已等得心焦如焚,远远看见有火把接近,立刻有一支队伍出城查看,发现是皇帝回来了,大喜过望,调头护送,有人快马加鞭先行回城,通报喜讯。
城门里的废墟之上,迎接皇帝的人比送行时更多,许多伤者也来了,肃立两边。
韩孺子放慢速度,回到半座王府,立刻召见众将,听取通报,将领们安排得很好,没有松懈,他很满意,勉励一番,让太监送走,然后是所剩无几的文官,他们可说的事情不多,磕头请安,恭贺陛下平安归来。
崔腾一瘸一拐地跟着东海王来了,等皇帝闲下来,他笑道:“我还以为再见不着陛下了,正着急以后怎么跟妹妹交待,结果陛下就回来了,呵呵,真好。”
崔腾不会说话,这时却没人埋怨他,连东海王也只是笑着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危险尚未解除,可是皇帝能回来,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大单于要谈判。”韩孺子说。
“还谈什么?咱们不是早就拒绝了吗?”崔腾眉头微皱,不明白匈奴人干嘛一会打一会谈。
“大单于提出新条件了?”东海王很清楚,大楚驱逐匈奴人或许不用谈判,想解除晋城之围、保住皇帝的性命,却只有谈判一途。
“大概明天会来人,塞外的军情肯定对匈奴人十分不利。”韩孺子想了一会,对一直没走的蔡兴海说:“明天起,密切监视匈奴人动向,若有调兵迹象,随时上报。”
“是,陛下。”
韩孺子又对东海王说:“你与城中官员商量一个谈判方案,从今以后,由你代替朕与匈奴人谈判。”
东海王很是惊讶,除非大单于出面,皇帝当然不应该亲自参与谈判,可是将这么重要的责任交给自己,东海王完全没有想到,愣了一会,郑重地说:“遵旨,陛下。”
崔腾急不可耐,“我呢?我呢?”
“你……把仪卫重新整顿起来。”
“放心吧,陛下,该有的排场一点也不会减。”崔腾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职责比其他人都重要。
韩孺子去了一趟北城,那里有许多将士伤势太重,无法前去接驾,樊撞山说不出话,只能向皇帝点头,侍卫头目勉强能够坐起,皇帝免去一切礼节,慰劳一番,回王府休息。
子夜已过,韩孺子早已感到虚弱无力,但是仍然正常接受张有才等太监的服侍,灯烛熄灭,太临退去,孟娥留下,谁也没有在意。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嘴唇,韩孺子张口咽下,过了一会他说:“这件事不要对外人说。”
“嗯。”孟娥的声音来自角落。
“还得想个办法断绝这种毒药。”
“我配了一些解药,随时可用,但这不是根本。”
“根本在云梦泽。”韩孺子闭眼睡去,那是他早晚要解决的问题,但不是现在。
第二天下午,乔万夫来了。
大楚的使者有好几拨,都比乔万夫的官职要高得多,大单于却偏偏选中他传话。
大单于降低了要求:匈奴只要辽东一地,叛军只要齐国,其它条件没变,互通关市,每年互赠礼物若干——匈奴人的礼物只是象征性的,大楚却要付出实实在在的大量财物。
还有一条就是和亲,大楚必须交出被拐走的右贤王姬妾,并“赔偿”一位公主,作为当初和谈的延续,大单于也会将自己的几个女儿、孙女嫁给皇帝,其中一位要当皇后,起码与皇后并列。
此外的条件还有许多,匈奴人看上去真是要谈判。
东海王了解皇帝的底线,一条一条地反驳与修改,原本就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又被添上更多的蝇头小楷。
皇帝绝不让出一寸领土,这是底线,至于其它条件,东海王提出反对,只是为了讨价还价。
乔万夫要将大楚的回复带给大单于,临走前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乔万夫得到大单于的欣赏,是因为他详细计算出了匈奴人一年的用度,草原能解决多少,又需要从大楚得到多少,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比匈奴人自己还要了然于胸。
他对皇帝说:“匈奴人终归贪利,互赠礼物一条其实是大单于的底线,其它事情都有得谈。”
“大楚负担得起吗?”
乔万夫并非户部官员,但他久在敖仓为官,能够大致推算出整个大楚的产出,“现在的数额太大,酌减三到五成,大楚能够负担得起,但是要接连几年风调雨顺才行。”
“多在那边打探消息,朕需要弄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单于突然放弃攻城。”
“邓粹东征”四个字实在太简单了,韩孺子迫切需要更详细的信息,好决定他在这场谈判中能让步到何种程度。
“瞿先生懂一点匈奴语,一直在暗中探听消息,明天微臣应该能带来详情。”
韩孺子派人送走乔万夫。
将士之间的战斗暂告结束,另一场战斗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