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宫女退到一边,手里捧着的十二枚皇帝印玺形态各异,颜色也都稍有区别,像是十二位缩小了的先帝牌位,冷冷地监督着一切,要看看韩氏子孙究竟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望气者皇甫益——自称也曾用过淳于枭这个名字——站在屋子中间,其他人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围成圈子,倾听他说话。
皇甫益缓慢地原地转圈,以显示不偏不倚。
他说:“诸子争位,由大臣选立新帝,听上去十分稀奇,似乎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可是请诸位听我唠叨几句:上古之时,天下为公,尧、舜、禹三代禅让,表面上是前帝指定后帝,其实真正的决定者是大臣,丹朱为尧之长子,未能取得大臣拥护,而失去帝位,舜终其一生为民操劳,始终接受大臣的监督……”
皇甫益说了许多,韩孺子瞥了一眼杨奉,就是在这名太监的指引下,他仔细看了一遍史书中的上古记载,意思与望气者所言相差不多,只是史书将禅让归功于帝王本人的高风亮节,在皇甫益的层层剖析之下,真正起作用的是大臣,唯有取得大臣的支持,禅让才能起作用。
杨奉对望气者了解之准确,令韩孺子吃惊,甚至有一点恐惧。
“但是。”皇甫益话锋一转,“禅让毕竟是上古之事,失传已久,千年以降,帝位皆是父子相传,天下以为定式。大楚定鼎百余年来,帝位传承不绝,可是自从武帝驾崩,弃群臣而升天,帝位乖乱,以至臣民无措,天下汹汹,不知所从,大楚由此倾危。在下稍通阴阳,幸得陛下、太后召见,上观天象、下察地理,以为乱象有因……”
皇甫益接下来的话比较晦涩,各种怪词滔滔不绝,总之只想说明一件事,帝位传承的规矩该改一改了,没必要全改,大楚江山归韩氏所有,已为天下所公认,所以皇帝无论如何仍要在宗室之内产生,却不一定是父子相传,可以稍稍“复古”,由大臣选择。
就这样,在皇甫益的一番讲解之后,诸子争位、群臣选帝这件事,由标新立异变成复古之举。
众人听得比较认真,韩孺子也是如此,倒不是被说得心服口服,而是想通过这些话弄清楚望气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皇甫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将一切功劳与想法都推给太后与重病的皇帝,望气者顶多给予一点建议。
最后,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宗室子弟众多,不可能都参加争位,本来应该由宗正府做出选择,可这是第一次,宗正府没有经验,不敢接手,只好由韩氏子孙自荐,也就是四位到此的原因。”
皇甫益继续原地转圈,向四名争位者挨个点头。
“今天并非争位的起始,只是一次沟通与说明,我相信四位皇子、皇孙都已得到一品大臣的推荐,但是尚需一点儿凭证。倒也简单,十日之内,请诸位拿到一品大臣的官印,交到勤政殿,让几位大臣看一眼,确认无误之后,原物归还,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一纸一字。”
东海王忍不住开口了,“要官印,还不如让本人进京,官印离身,可是重罪。”
东海王瞧了一眼韩孺子,没有指出这是一位夺印的天才。
皇甫益笑道:“无妨,四位可亲自捧印前来勤政殿,验过之后就可带走,绝不在他人手中停留。”他顿了一下,“为了这次选帝,宫内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批复任何奏章,断然没有突然问罪的道理。”
东海王还是觉得不踏实,追问道:“比如……太师,我只需要拿到太师印,不需要领职的官印?”
“不需要。”皇甫益道。
正一品大臣只有五位,其中太傅、太师、太保位居三公,地位最高,却没有实权,只是虚衔,有印无府,命令不了朝廷中的任何人,如果兼领它职,才有实权,对于崔宏来说,太傅之印并不重要,真正有意义的是南军大司马印。
皇甫益声称只需太傅之印,东海王稍稍满意,不那么疑神疑鬼了,虽然他的真正计划是与宗室子弟一块“造反”,但是对选帝之事也不能马虎。
“接下来,有半年时间,诸位可以争取大臣的支持。”
“半年?这么久?”冠军侯发问了,他已经取得大量支持,恨不得立刻就宣布结果,不愿多等。
“公平起见。”皇甫益答道,神情稍显严肃,“这是大楚第一次由大臣选帝,必须无懈可击,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我没意见,一年也行。”冠军侯耸下肩,想不出半年之内会有什么事情能让大臣改变主意。
“如果半年之内发生意外呢?”韩孺子问道。
能影响选帝的意外只有一个,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皇甫益的神情更加严肃,“万一陛下有事,太后暂时听政,一如从前,如果太后也有事,则由勤政殿群臣执政,一旦选出新帝,立即归还政柄。”
年幼的英王可能根本没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站得久了,有些疲惫,扯扯望气者袁子凡的衣角,袁子凡回以微笑,示意他再等一会。
韩孺子、东海王、冠军侯互相看了一眼,在这一刻,他们都是韩氏子孙,站在同一立场上,听出了这一规则的危险之处——大楚朝廷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完全由大臣把持,帝权本已削弱,经此一事,只怕更难夺回来了,即使是冠军侯,也想在称帝之后大权在握,将争位与选帝彻底废除。
“古时曾有大臣短暂执政,被称为共和,还政之后,迎来的是一次复兴。”皇甫益又用上“复古”这一招,然后微笑道:“何况这种事情不会出现,太后身体很好,诸位无需忧心。”
武帝的三名皇孙都不开口了,等着皇甫益继续讲解规则,一直没开口的英王却说话了,声音稚嫩,还有一丝不耐烦,语气有点冲,“要是半年之后我被大臣选中,现在的皇帝还活着,那该怎么办?”
韩孺子等人都看向这位“小叔叔”,怀疑问题是袁子凡教他提出来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皇帝虽然病重,毕竟还有复原的可能,新帝选出,而当今皇帝仍在,将会非常尴尬。
皇甫益笑道:“太后对这种状况已有考虑,若是圣上万幸大愈,当然要继续为帝,至于被选出者,将被立为皇储,位比太子。”
“即使当今圣上有了子孙……”冠军侯最为在意。
“也不能改立皇储。争位选帝并非权宜之计,也将是万世之法。”皇甫益说道。
四位皇子、皇孙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这当成“万世之法”,但是在望气者面前,谁也不会提出质疑。
皇甫益继续道:“大楚朝臣众多,不可能所有人都参与选帝,需要划定一个范围,太后以为:人数太多,反而无益,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此权,闲官无事,对朝政缺少了解,品级再高,也不得选帝,必须是掌印的实封之官,才可参与大事。”
“那可没剩下多少人。”东海王说。
“三百七十六人,比一年之数稍多,等诸位将官印送到勤政殿时,将会得到一份名单。”
“的确不该给闲官选帝之权。”冠军侯严肃地说,与之前的朝代一样,大楚的闲官日积月累,越来越多,早已超过掌印之官的数量,绝大多数出身于宗室以及勋贵之家。
东海王和韩孺子点头表示同意,这项规则对他们有利,将会使宗室子弟更支持他们,而不是冠军侯。
皇甫益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规则,最后道:“选帝登基之前,必须先写好三道赦令,第一道赦免争位者,封王,允许他们归国,并给予赏赐,第二道赦免群臣,第三道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是新帝登基的惯例,前两道则是保证选帝各方的安全,几人都表示同意,年幼的英王开始打哈欠,靠在袁子凡的腿上,一脸困意。
“就要说完了。”皇甫益向英王笑道,“光是立下规则不行,还得有监督规则的执法者,有请宿卫中郎将上官大人。”
房门打开,中郎将上官盛迈步进来。
韩孺子记得这个人,上官盛曾在他面前与群臣争论,是个情绪激动、胆子很大的年轻人,现在的他却是一脸木然,站在门口,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说道:“宿卫八营监督选帝,不用我多说,诸位也该明白,争取大臣支持的时候,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能动武,动武者一旦被查实,以军法处置。”
“我要是被人陷害呢?”东海王问。
上官盛冷冷地说:“东海王请相信,宿卫八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人。”
“既然有你的保证,我就相信吧。”
上官盛继续道:“还有,从今日起,直到选帝完成,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不得离城半步,否则的话,按军法以逃兵处置。”
“呵呵,撵我我都不走。”东海王指着墙边的六名宫女,“她们也算在内?”
上官盛脸色微红,“她们不算……而且她们是宫中侍女,出宫都不行,何况离城?”
上官盛威严地再次扫视众人,见无人开口,退出房间。
“为方便联络,这间屋子将专用。”皇甫益指着脚下,“诸位都将得到一份凭证,只要宫门未关,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或者留信、留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给太后。”
皇甫益退后几步,面对四位皇子、皇孙,躬身道:“大楚新帝,必在诸位之中产生。”
韩孺子左右看了看,想知道“诸位”都包括哪些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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