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丑时三刻左右,京师地震,坏城毁屋,吏民死伤数千,余震持续到天亮才完全终止。在大楚一百二十余年的国史中,这算不上特别严重的地震,只值得在史书写上一两行。
作为当事者,京城以及方圆几百里的众多凡人,在地震时所受的惊吓可不是一两行字所能形容的。
杨奉手持皇帝谕旨和兵部通关文书,连夜经过函谷关,顺便更换了马匹,几乎没怎么休息就再次上路,身背加急文书的驿卒,其奔命程度也不过如此。
过关十余里之后,杨奉勒住僵绳,调转马头,后面跟上来的随从将三名五花大绑的俘虏扔在地上。
崔宏和他的卫兵也停下,冷眼旁观。
杨奉大声道:“江湖义气没来搭救,看来你们注定命丧于此。”
夜空如洗,群星闪烁,杜摸天爷孙二人虽然被绑,仍能挺身而起,铁头胡三儿身上有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我杜摸天没什么可说的,你早有准备,朋友们没来,我心里倒踏实了。穿云,你害怕吗?”
“不怕!”少年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腰杆挺得笔直,离杨奉有点远,看不清楚,所以他扭头怒视刚才将他扔下马的骑士。
“嘿……”杨奉刚刚冷笑一声,杜摸天紧接着大喝一声:“乖孙!没让爷爷丢脸。”
杨奉不讨嘴头便宜,对自己的随从命令道:“送他们上路。”
三名随从跳下马,拔出腰刀,大步直奔俘虏而去。
铁头胡三儿奋力挣扎,嘴里骂骂咧咧,少年杜穿云靠近爷爷,说:“爷爷,你做得可不对。”
“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挑我的错,我哪做得不对?”
“在驿站里,你就该冲破房顶自己逃走,回头再给我报仇。”
“哈哈,没办法,爷爷老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宁可跟你一块死。”
“那你先投胎,下辈子我还当你孙子。”
“好,一言为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无怯意,躺在地上的铁头胡三儿嚷道:“那我呢?下辈子当爹吗?”
“呸,你下辈当匹大黑马,驮着我们爷孙闯江湖吧。”杜穿云人小嘴快,一点亏不吃。
三名随从已经走到俘虏身后,腰刀高高举起,只等中常侍一声令下。
地震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杨奉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他犹豫一会,是觉得这三人颇有可取之处,值得拉拢一下,可是时间紧迫,他已经决定要杀掉三人,未等到开口,突然间,地动山摇。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那些马,纷纷暴起嘶鸣,掀翻了十几名骑士,纵蹄狂奔,剩下的人拼尽全力才稳住坐骑。
杨奉和崔宏都被掀落在地,杨奉的数名随从跑过来要帮忙,崔宏的卫兵拔刀阻拦,正是天灾未平,人祸又起。
杨奉自己爬起来,大声道:“别动手,先弄清是怎么回事。”
事实再清楚不过,地面第二次震动,又有几匹马受惊逃跑,崔宏的一名卫兵没来得及将脚抽出马镫,被拖着前行,一路惨叫。
没人在意他,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崔宏在卫兵的搀扶下站起身,惊恐地望向两边耸立的群山,突然大声喊道:“望气!望气太准了!步蘅如说过,天子气若是上不达天,必然惊动下界!”
“地动而已。”杨奉拍拍身上的尘土,“如果每次地动都是因为天子气不得志,那天子也太多了一些。”
“你不懂!”崔宏平时很能沉得住气,这时却像疯了一样,推开卫兵,冲到杨奉面前,“有人曾经预言地动吗?步蘅如做到了!”
杨奉皱起眉头,“崔太傅,请冷静一下,就算望气者真的预言了什么,也说明东海王不该当皇帝。”
崔宏一愣,的确,步蘅如说的是天子气上不达天,才会惊动下界。
杨奉大步走到三名俘虏面前。
铁头胡三儿还躺在地上,不敢吱声,杜氏爷孙脸色发白,显然受惊不少,杜穿云年轻气盛,对着太监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口痰正吐在杨奉胸口上。
杨奉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掉脏物,问道:“想死想活?”
杜穿云还想再啐一口,听到这句话,骨碌一声咽了下去,扭头看向爷爷。
杜摸天愣了一会,“此话怎讲?”
“这场地动或许真的预示着什么,但是与天子无关,没准应在你们几个人身上。”
“我们?”杜摸天一脸茫然,江湖人都很骄傲,可是还没骄傲到自以为能感天动地的程度。
“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想为赵千金报仇,无非是受过他的恩惠,觉得他是一位豪侠。”
“扶危济困,赵千金就是一位大侠。”杜穿云抢着说。
“好,如果你们肯老老实实,我带你们去京城,让你们看看赵千金所窝藏的望气者都是些什么人。见过之后你们还想为他报仇,行,找人去吧,我在京城等着。”
躺在地上的铁头胡三儿还没服气,“放开我,现在就比个……”
杜摸天狠狠地踢了一脚,盯着太监说:“你不杀我们了?”
“这次不杀,但你们得老实跟我去京城,一路上不得再生异心,见过那些望气者之后,想怎样随你们自己决定。”杨奉顿了顿,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高山,脚下的地又有震动,不如前两次激烈,包括三名江湖客在内,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只有他面不改色,“总得给地动一点尊重。”
杜摸天心里的傲气没了,面露沉思也只是做做样子,“好,我们跟你去京城。”
“松绑。”说罢,杨奉转身又走到崔宏身前,“回函谷关,征用马匹,明天天黑之前怎么也能赶到京城。”
“这场地动……”崔宏还没缓过劲儿来。
“东海王若是真有神助,你更不用担心了。”杨奉不愿争论,走到路边向西遥望,只见群山绵延,不见京城烟云,心里越来越担心皇帝能否挺过这一关,按惯例,皇帝要为灾异负责,对前代皇帝来说这只是象征性的自责,对一名傀儡皇帝来说,却可能受到真正的惩罚。
四五百里以外,京城近郊才是地震中心,惨状一片,可皇宫还是最受关注的地方。
慈宁宫里,各怀心事的皇帝和两名贴身侍者同时坐了起来,惶恐不知所措,地动停止之后,张有才颤声道:“这是老天在帮陛下吗?”
佟青娥的想法正好相反,“这是老天在警告咱们,因为咱们密谋以下犯上!”
“陛下就是最高的上。”张有才不服气地说。
第二次地震,两人吓得俯身趴下,再不敢开口。
韩孺子本来有点相信天人感应,太监和宫女的话却让他觉得事情不那么可靠:地震到底为谁而发呢?皇帝,还是太后?若是按照老先生们所讲,帝王无德、女主专权、外戚僭越、臣子悖逆等等行为都可能导致天谴。
以目前的状况来说,韩孺子并不觉得自己要为地震负责。
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二次地动不久,房门被撞开,一大群太监、宫女冲进来,嘴里高呼“陛下”,混乱中,张有才被踩了几脚,还被斥责了几句,因为他和佟青娥居然没扑上去以身护驾,实在是极大的失职。
韩孺子是被众人架出去的,无论他怎么叫喊自己没事,甚至摆出皇帝的架势也没用,他就像是着火的老房子里最珍贵的宝物,被人裹挟而出。
皇太妃站在前院,慌乱间仍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有些散乱,脸色也不正常,看到皇帝之后她松了口气,“陛下没事就好。”
不久之后,东海王也被送来了,他一直住在慈宁宫后院,与皇帝离得很近,可是只有“救”出皇帝之后,才有人想到他。
东海王很不满,站在韩孺子身边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你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啊,瞧,连老天都给惹怒了,降灾教训你呢。”
若是再年长几岁,韩孺子或许还能保持冷静,现在的他却觉得箭在弦上,说什么并不重要,于是低声回道:“没准教训的是你,还有皇太妃。”
皇太妃就站在皇帝身边,但是忙着指挥众人,没有听到他的话,东海王先是一愣,随后脸色骤变,张开嘴想说什么,马上又闭上了,过了一会,他耸耸肩,“无论你猜出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场地动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别急,天就要亮了。”
地面又动了一次,幅度不严重,太监和宫女们却全都一拥而上,保护三位主人,韩孺子心中也跟着一震,东海王和皇太妃就要展开行动了,难道太傅崔宏已经回京?
韩孺子向人群望去,张有才和佟青娥不知被挤到哪去了。
数名太监匆匆赶来,带头者来不及跪拜请安,大声道:“太后有旨,即刻将陛下和东海王带至慈宁宫。”
“禀告太后,陛下更衣之后立刻就去。”皇太妃答道,那几名太监离开了,皇太妃却只是张望,没有叫人给皇帝和东海王换衣裳。
太后此时还相信皇太妃,没有任何疑心。
韩孺子终于找到了佟青娥,她被挤在最外围,正一脸焦急地寻找漏洞,韩孺子只能偶尔看到她,根本没机会说话。
天边泛白,余震仍有,幅度越来越小,太后第二次派人来催,皇太妃仍然只是口头答应。
又一队太监走进慈宁宫,二三十人,不客气地推开庭院里的太监与宫女,直奔皇太妃而来,众人初时不解而愤怒,待回头看到皇太妃的神情,没人敢反抗了。
皇太妃如释重负。
带头的太监四十岁左右,相貌清癯,若不是下巴光光,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度,他向皇太妃下跪,然后起身道:“臣步蘅如奉命救驾。”
“出发去慈顺宫。”皇太妃说。
韩孺子不知道步蘅如是谁,可他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努力寻找佟青娥和张有才,却被东海王推了一把,“走吧,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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