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馆主楼前,本就因马林迪国师的出现,喧哗不已。
又见这跌宕起伏的抓人好戏,直接炸了锅。
「此人是谁?」
「不认得……」
「他刚才说了什么,竟使得国师青睐?!」
「呵,管他说了什么,估摸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异邦族语,想到这儿来投机取巧!」
「如今被撞破了只会一句,俨然是不敬之举,冒犯了贵使!」
「哼哼,真是不知死活。」
董成峰并非这么不入流,他在清溪县也是一方地主,有茶山、茶坊,乃至浇灌所用的泉眼。
清溪是福建产茶圣地,已有千年历史;
只提清溪自然名声不显,但到后世,清溪更名安溪,又在明末清初研制出安溪铁观音,自此名声大显。
董成峰在泉州府也有三两家店铺,供应各方。
可问题是……
眼看他冒犯了外使,就算认识他的,也得装不认识,连忙撇清关系。
「国师,要如何处置此人?」
大明侍卫恭敬无比,如今是个人都知道,马林迪王国贵使的份量极重。
旁边的马林迪人只说「打杀了去」,但他们语言不通,且此事还得国师拿主意。
加沙望着地上人,深深皱眉……
他说得是马林迪语。
就算大明舰队的几个翻译通事,都并没有掌握这种语言,所用交流还是阿拉伯语。
那么此人行径,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更何况……
赞美均衡?
他是如何知晓均衡的?
凡牵扯到均衡的,皆不可贸然处之。
「带着他,先随我去方便……」不过情急之间,加沙还是被尿急占据了上风。
周遭人想笑又不敢笑;
只能转移注意力,期待起这大胆冲撞冒犯外使者的下场。
不论今夜是否有所获,但方才一幕,已足够成为泉州府未来数月的谈资。
眼见贵使要去恭房,追逐商贾也不敢继续跟随,在远处驻足。
唯有一应侍卫押送董成峰,到了恭房院外。
一名侍卫头领戏谑看着他道:「老兄,你以这种方式博出位,吸引大人瞩目,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道理我们都懂,富贵险中求嘛。」
「但你这险要之势,无异于刀尖起舞……」
「能入得今夜宴席的,都非富即贵,你家若有门路,还是早些疏通吧。」
「可要我派人给你家中捎带口信?至少入了牢中,也不缺温饱。」
周遭军士跟着发笑,看他如看跳梁小丑。
而众人也懂头儿的意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从此人手中捞一笔,也能让哥几个潇洒几月时光。
至于他的死活,实则无人看好,总要杀鸡儆猴,免得后人不知死活,还作效彷。
董成峰脸色煞白,身躯也瑟瑟发抖。
他家哪有什么门路,爹娘传家于他手,他一人就撑起门庭,苦苦经营。
家中有一妻虽得贤惠,平日里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岳父也是本地富户地主,撑死了能跟县衙师爷品茗谈天罢了。
或许,找周公子?
唯有周公子是那一线生机……
然而,当他脑中跳出周黎安、司诺姑娘的模样,又仿佛听到最后的那番嘱咐:
「董兄,将我方才教你那句话,于那位使节面前道出,他自会找你攀谈……」
「
公子只为你促成契机,后面的事情还须靠你自己。」
周公子当然没有害人之心,且如他所言,那马林迪国师的确因那一句话而情绪激荡。
可是,仅凭这一句异邦族语,凭什么能让自己得贵使之青睐?
而现实如今就摆在眼前,自己已蒙上牢狱之灾。
董成峰脑子里闪过无数片段。
月余交往,饮茶谈天,城外踏青,三人如挚友,相见恨晚。
周兄没道理害自己!
且方才酒席上,周兄又点拨大道,叫人醍醐灌顶,以那般见识足可为一方大贤。
「不对,我忽略了什么……」
董成峰大脑高速运转,仿佛将要抓住什么契机灵感。
偏是他这一副表情,又引得众人轻笑——
「这人是被吓傻了?」
「所以各位弟兄引以为戒,莫要急功近利。」
「头儿说得对!」
而众人并未觉察要素。
董成峰的脸色已在此时由白转红,彷徨目光也重新聚焦,炯炯有神。
「富贵险中求,我已入了大人物法眼,就比旁人多了一线登天之机!」
片刻后,贵使归来。
加沙放松了括约肌,思绪清明,再见董成峰态度也有了放缓:「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姓董,名成峰;是泉州府下辖清溪县茶商。」
「嗯。」加沙没再多问,只对侍卫吩咐:「带他上主楼。」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更是道:「国师大人,无这种必要吧,此人哗众取宠,冲撞贵使;如今只需押送牢中,待得明日后,由泉州府衙审理。」
加沙澹澹道:「我还需向你解释我要做什么吗?」
侍卫头领顿时色变,躬身后退几步:「小人不敢。」
他又急忙挥手:「快,带他上楼,听国师贵使的吩咐。」
与此同时。
董成峰也觉察出几分微妙的变化,国师态度缓和,必是因那句「异邦族语」。
转机,一定还有转机。
归返楼宇下,一行人又被宾客包围,不过加沙再未理会任何人。
走进大门,一路登楼。
董成峰也终于见到向往已久的主楼模样,所聚集宾客,皆是贵气逼人。
人们都关注马林迪贵使动向,见突然领一人入楼,引起侧目。
但比起楼外的狂放,楼内宾客养气功夫十足,只字不提问询,只与马林迪遥遥拱手打招呼。
而一转眼,就安排仆从下人:「出去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何国师领进一人。」
各家皆有动作,不愿落于人后。
与此同时。
众人已到楼上。
相比起楼下的热烈,此处就显得颇为恬静闲适,既保持欢愉,也不显吵闹。
郑和、跳鱼,外加几名「火长」正与一群布政司泉州府官员,谈及此行归返时的见闻。
几名火药小组成员亦有人陪,学新奇的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周若愚则颇为困倦;
席上全是一群老头,端的是一个无趣,起初还有舞女舞剑,令他兴致大起……
眼看小神使大人就要上去与那舞女「较量」一二,瞬间就被唐敬抓住——
「那是演舞,一种舞姿,而并非她能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舞女瑟瑟发抖,虽眼前人只是一幼龄少年,但她可见过许多纨绔子的「厉害」。
高门大府上,谁家每年不死几个丫鬟?
更别
提这钦差宴席上,都被奉为主宾的异族少年,他若一时兴起,欲要大杀四方,谁能阻拦?
而且,这少年明明是蒙元后裔……
大元虽亡,然百姓心中还留存阴影痕迹。
于是,跳舞的也没了,只剩几个屏风后的乐师演奏古曲小调。
「无趣,无趣,唐敬,带我回房歇息吧。」
唐敬巴不得他赶紧走,起立带几名亲卫随行。
也就是刚到楼梯处。
正巧与加沙撞个正着。
加沙自当躬身礼敬:「神使大人,您要走了?」
「嗯,走了,唐敬说泉州府军饲有良驹,不如养足精神,明日去跑马呢。」
「吾等恭送神使……」
加沙起头,一群马林迪人也都学大明的礼仪,作拱手姿态。
周若愚不以为意:「早说了不必这样,皆为虚假!」
他正要迈开步子,目光却被众人束缚的董成峰吸引……
「咦,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此人可是犯下什么罪罚?」
唐敬一见,暗道不好。
这不是给小神使送上门的乐子吗?
「神使,还是早些回去吧,明日去军屯试马,还须一段路程。」
「急什么?」周若愚眼神发亮,「加沙,到底怎么回事?」
加沙对此也很无奈。
周若愚什么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此时上楼,他是想向周若男禀报。
不只是因周若男是阿迪娜的老师,众人皆知,那位小神使年纪虽幼,但却隐隐是几位神使中的地位仅次于跳鱼的存在。
更有郑和、王景弘等一群太监达成共识。
这位小神使,可是随他们神游的,极受吾主与巫的恩宠。
再者而言,航行数月,他们对神国结构也有了初步了解。
周若男的爷爷是神国大长老……
几是巫之下的第一人。
当然,周若愚同样背景惊人,是巫的亲弟弟;可他顽皮跳脱,不能做主大事。
「这……」加沙语塞。
周若愚反而更急了:「还不说?」
「此事不可道于外人,唐大人,还请找一间空房,请几位神使同来……」
唐敬也作疑惑,因加沙说得明白,只请神使,而婉拒了他们。
「国师这边请……」
周若愚迫不及待高声呼喊:「若男,快来,有好玩的!」
他这一嗓门,引得场间一静,皆然瞩目。
加沙也遥遥道:「还请诸位神使入静室,加沙有要事禀报。」
他正色模样,更引发众人好奇。
周若男与跳鱼对视一眼,就一齐起身。
后者告饶:「我去去就来。」
「神使请便!」
周若男则也拉着阿迪娜起身,一同入包厢静室。
而后,所有「无关人等」被隔绝在外,大门禁闭。
堂上主桌,王景弘压低声音道:「还不过来,讲明情况?」
方才押送董成峰的侍卫立即前往……
「回禀诸位大人……」
「方才我们下楼,就遇……」
他将事情娓娓道来,只是说到那董成峰喊出「异邦族语」时卡壳了:「恕小人无能,实在没能记得那话语是如何说的。」
郑和等人听后都大为惊奇。
福建、泉州商贾精通外语不是什么稀罕事,就如费信、马欢等人,也是豪商之家,几代人与海外商人互通商贸,外语已成立家之
本。
奇得是……
凭什么只此一人,大受关注,还险些起了冲突。
更关键得是……
为何此人能与几位神使相关?
一念至此,王景弘不敢怠慢:「去楼外查,这么多通事在场,我不信没有一人听懂那句外语!」
「那人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家中几口,就是屁股上有几颗痣,也得给我拔干净咯。」
场间官员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上午已见过王景弘为那几位贵使震怒,如今自然晓得此事非比寻常。
一众侍卫也都脸色煞白,觉得遭了无妄之灾。
唐敬深吸一口气道:「我亲自去办吧。」
「好!」
与此同时。
在静室之内,加沙也讲明了经过:
「此人以马林迪语,祷念赞颂,我绝不会听错;且在场大臣、侍卫皆为震惊。」
又一马林迪大臣道:「对对对,他说的就是%%¥……!」
阿迪娜昂首看向周若男,数月法则修习,让她语言能力大有长进:「姐姐,大叔说的正是赞美均衡!
」
当四字箴言一出。
跳鱼等人皆为大惊,无数道目光落在董成峰身上。
而董成峰听了这么久,也搞清楚了状况。
周公子所传话语,应是某种敬拜神明的赞颂之词。
听说海外诸教林立,那外邦人更是狂热信仰,恪守教条。
或是因此,才令这些贵使对自己产生兴趣。
也就成了自己的机遇。
此时。
一个少女站起,凝视着他道:「你将那话语再说一遍……」
「其余人不得打岔!」
「阿迪娜,你来认真听,他说得到底是什么!」
周若男不信旁人,是绝对信阿迪娜的翻译。
阿迪娜颔首:「你说吧。」
一旁加沙则泛起慈祥笑容,他都不关心董成峰是什么来历了。
阿迪娜如此受宠,令之欣慰。
董成峰便在念异语:「%%¥……」
马林迪人皆为动容,但也记得神使嘱咐,不敢开声。
阿迪娜转头,认真道:「姐姐,的确是马林迪人的语言,是说赞美均衡的主,也就是赞美均衡。」
至此,保持沉默半天的周若愚,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冲到董成峰面前道:「你如何会马林迪语的?」
「你又是否知晓,这均衡之主,是为何意?」
董成峰被众人压力所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念那名讳……
但又偏是巨大压力席卷,令他头脑处于极度清醒之中。
耳边再度响起那番嘱咐——
关于公子与我之事,万不能透露分毫!
无论谁问起你,这话语从何而得,你都必须说……
他勐地抬头,目光坦荡,扫视全场,声音低沉而平稳:
「董某于冥冥之中有感……」
「如见一道光辉降临;」
「便在这光中传来一道声音——」
「%%¥……(赞美均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