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在老人面前谈“死”字,还是比较忌讳莫深的。哪怕老人家已经能坦然面对死亡。否则在提及为老人箍坟打墓的一些身后事外,徐建文不会轻易说起这个字。
“爷爷,你不能这么想。”
徐建文听刚才老爷子说起“狐仙”的故事时,对此有一种直觉,仿佛狐仙就是老爷子化身一样。
古老相传,一个人临死之前,会和小孩一样,能触碰到未知的鬼神之事……。
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可能……所谓的狐仙,只是老爷子活下去的执念罢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狐仙,只是老爷子对生前事的一种悔恨,他自己臆测出了一只狐仙。
一只能帮老爷子过去改命的狐仙。
而当老爷子觉得这只狐仙不能改命的时候。
它……自然该死了。
“是人都得认识到自己的平凡。”
“就如现在,我们过的不是很好吗?”
“纵使比不上什么有钱人,吃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每顿大鱼大肉还是能吃得起的……”
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徐建文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他未来不是一个平凡人,受万众瞩目。
但事实永远都是谎言,他得欺骗自己接受平凡。
他只是一个塔吊司机。
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碌。
倘若他是一个有钱人,或许他就不会和自己女儿徐晴发生那么多的争执,有机会、有时间聆听女儿的心事。但他不是,和女儿聚少离多,等经济联系一断后,他才恍然发现女儿早就如风筝一样离开他很久了。
这是他去新野祖地之前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接受自己的平凡?”
徐二愣子的眼睛又开始浑浊了。
他回忆起往昔的一幕幕。
徐宅里,被老爷训斥罚跪,教规矩。娶媳妇,婚礼简陋,让老妻和他一起吃糠咽菜。逃荒路上,和爹被迫分散,自此再无见面……。
他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在没狐仙之前,他看着孩子们上了学堂说洋文,成了一个个少爷时,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时候变的?
哦?
是它有了生命……。
从有生命的时候开始的。
一个新生的生命,似乎就合该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望。
爹对它的歹意,只是它想死的一个引子。
它是一只幼狐,却承载了年老者的思想。故此,才有了相悖的行为。
“我想……”
“它该长大了。”
徐二愣子目光又清澈的有如一泓泉水。
……
……
民国三年,八月。
上阳观客房内,徐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灰白狐狸,惊奇道:“胡老爷,你长大了。你……竟然长大了?”
八仙桌上的狐仙,比以前大了一圈有余。
仿佛是在一刹那之间,突然长大的。
徐从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自从胡老爷被他请为保家仙伊始,胡老爷的形态就一直维持在他初见面的时候,未曾长大过。然而就在他为胡老爷道歉的时候,它却长大了。
“是老君爷的原因吗?”
“老君爷显灵了?”
徐从突发奇想。
这里是上阳观,老君爷的道场。虽然他一直认为胡老爷是好仙,可乡下人的仙只是一种尊称,并不意味着狐仙真的是仙。
他按照爹所说,祈求老君爷治好他的“病”。
而这“病”,亦是和狐仙有关。
此刻狐仙的长大,或许真是老君爷见到胡老爷是个好仙,所以给它了造化,并扶了正位。
有了老君爷的点头,今后的胡老爷再也不是什么邪祟。
灰白狐狸也在纳闷的看着自己身躯的变化。
它对自己的“成长”也是猜不准。
是……经历了一次被杀的“死劫”,然后有了回报?
它按照《封神》、《西游》的故事话本猜测。
不过此刻的徐从已经给它想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了,证明它不是害人索命的邪祟,而是一个好狐。
它与徐三儿、徐从的猜忌亦会随着这个理由消失的荡然无存。
穷人才拜淫祀邪祟,老爷们不会拜这些玩意。
既然是老君爷的赐福,灰白狐狸定然也要谢谢老君爷。它一溜烟的从八仙桌上跃下,然后推开了门,小跑了出去。它绕过几个道士、一群居士,来到了老君殿中,对着老君爷磕了三个头。
“谢老君爷治好了我的病。”
它磕头时,心中默念道。
老君爷治好了它的“死”病。
在长大的那一瞬间,它感觉到了四肢的矫健,以及充沛的活力。其外,它的脑袋也不像以前那般,容易昏睡了。
幼狐的脑,承受不了一个老人家的全部记忆。
它此刻,大概有三岁左右了。
徐从追赶了过来,望着这一幕。
“徐居士,快到我们做晚课的时候了,老君殿这会不接外客,还请徐居士先行离开。等晚斋开始的时候,会有火居道士通知徐居士你的……”
一个戴着莲花冠的中年道士拦住了徐从,言道。
“是,道长。”
徐从止步,点了一下脑袋。
灰白狐狸对神佛磕完头后,它走出殿门,没有受到雷击。
“看来真是老君爷的帮助……”
“上阳观的老君爷果然如乡人说的那么灵验。”
回客房的路上。
徐从相信了神的存在。
在上阳观进行三天的斋戒沐浴很无聊。
一人一狐开始找些趣事。
他们惊诧的发现观内的斋饭是全素的斋,客房里不仅放着道经,也放着佛经。他们在学堂里听过同窗们谈及过道士,道士是是吃肉的。秃头的和尚与扎髻的牛鼻子不合,怎么可能容许在道观里存在佛经。
一位叫宣明的老道士在替徐从做法浴的时候,解除了一人一狐的疑惑,“上阳观是全真道,全真道儒释道三家的经书都学,贫道对金刚经也倒背如流呢,”
说完后,他便【如是我闻】的背诵起了《金刚经》。
“道士碰见和尚不打架吗?”
徐从好奇询问。
他在工房见过许多世俗的事,可关于和尚、道士、耶稣徒的事他却了解很少。一个道士竟然会背佛经,实在令人惊奇。
“不打架。”
宣明老道将沐浴后的道袍递给徐从,他微微一笑道:“居士在外界听到的事都太过偏颇。我们都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可能打架?”
“顶多是……辩经。”
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重了一些。
一人一狐觉得有趣,都笑出了声。
辩经虽然说法文雅一些,却也算是打架。其次,再配合刚才宣明老道说的出家人四大皆空,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好笑。
三日的客居很快结束。
回到县城后没几天,就到了二超子离别的时候了。
等二超子离开大约一个月左右,兰花害喜,吐了好几次。
护院来福跑到中医馆,请大夫过来就诊。
“喜脉!是喜脉!”
“恭喜太太,有了喜脉……”
徐从刚踏进家门,就听到客厅内的老中医对兰花拱手道喜。
“是老君爷显灵……”
“去老君殿里拜了拜老君爷,就赐了子。”
兰花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状,对老君爷道谢了几句。
“这是喜包。”
“谢过大夫您了。”
她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老中医。
大夫诊断出了喜脉。按照规矩,主人家是要给大夫喜包的。一是讨个口彩,图个吉利。二则是大夫得了喜包,今后也会额外关注孕妇怀孕之后的一系列事,能有个保障。
“太太这几天要注意一下饮食,不能吃生冷食物……”
“以免流产。”
老中医收了喜包,开始一句句叮嘱道。
“徐从,拜托你一件事……”
“我虽然会写一点字,也念过书,可写信还是写不太好的,你帮我写一下信,写给孩他爹,告诉他这个喜讯……”
等老中医走后,兰花对徐从道。
说话间,她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为人母的温煦神色。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徐从答应了下来。
他接着问道:“仅写怀孕的事吗?”
“还有……,还有的话,告诉老爷,我和小宝子过的挺好。我给他缝的秋衣,让他记着穿上,军装太冷,多穿一些暖和,还有腌的咸菜要是不够了,我托人送给他,冬衣我在缝了,估计再有二十天就能递给他,让他不要再买了,省点钱……”
兰花想了一会,开口道。
她眼底亦透露出一丝对二超子的淡淡怀念。
“我记得了。”
徐从点头。
他出了左宅的客厅,走到了右宅的书房,开始磨墨写字。
[敬吾叔父,徐从代笔……]
八个汉字很快便烙在了素笺上。紧接着,他便以兰花的口吻,润色了一番,将兰花的诉说尽皆写在了纸上,写了大概三四百字。
写完这封信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拉开橱柜,取出了一封前几日发来的信。
[徐先生,八月二十三日我抵达了燕京,坐火车去的。这是我头一次坐火车。去京的火车上,乘务员兜售着一种“醒药”,用布袋装的新鲜薄荷叶子。我买了一小袋,花了五个铜子。我经历了大概三天的旅途,中间乘坐了几次马车。到京后,我先去吃了一次铜锅涮羊肉……]
[贝满女校是在佟府开设的,佟府是康熙母亲佟佳氏的府邸。我听说这宅子最早是严世蕃的……。女校的学生并不多,我入了中斋。(贝满小学称为培元蒙学,中学称作中斋,大学则为书院。)]
[校舍里面,我与一个叫楚玉的女生合住……]
[就写到这里了,有时间我给你再写信。]
[也请你原谅我用白话文写。]
[——陈羡安。]
徐从合上了信。
他想动笔给陈羡安亦回一封信,但等到他动笔的时候,却往往一个字也难落下。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实在乏善可陈。
“过几天再写吧……”
他将毛笔搁在了笔洗架上,暗道。
替兰花写的信已经写完,他起身,推开了书房门,经过两宅相隔的月门,绕了一个走廊,就再次来到了左宅的客厅。只不过客厅内除了大牙婶和兰花的声音外,还多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秋禾。
他认识这个声音。
“妹子,你刚生孩子没多久,就将你叫过来,是我不对。只不过我没几个认识的人,只有你,生过孩子,所以咱们这女人家该注意的事……,只能请教你了。”
兰花握着秋禾的手,亲切道。
“兰花姐,咱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
“嗯,我这就给你说说……”
秋禾回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落在硬木板上咯吱咯吱声。
几个女人不说话了。
一些怀孕的注意,涉及女人家的私事,大大咧咧的往外说不太好。
左宅仅剩兰花当家做主。徐从是男人,所以他走路的时候会刻意加重脚步,从而引起兰花注意,以免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叔母,信……写好了。”
徐从听到了屋内突然的寂静,他脚步先僵滞了一下,然后便很快恢复了常态,当做无事人一样走了进去。
他落在了客座,与秋禾所在的位置相对。
一男一女目光相对,继而又很自然的挪开了双眼。
“这是秋禾。”
“徐从你不记得了?”
兰花稍有诧异。
有了这句话,徐从又将目光投向了秋禾。
他打量了秋禾一眼,发觉这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胖了不少。怀孕后的女人都会变胖,这免不了。她的眼里少了在赵家时的明亮,有点黯淡了。皮肤亦有些变差,发黑、粗粝。她的脑袋被一个蓝布裹住了,看不到发辫。怀孕的女人受不了风……。
后面的,他不敢看了。
怕看多了,生出太多的自责。
“记得,她是嘉树的侍女。”
徐从勉强一笑。
“记得就好。她比我早出赵家,能早八九个月……”
兰花道。
“叔母,你看一下信……”
“要是哪里写错了,我再改改。”
屋内几个女人的审视,让徐从感觉颇有些不自在,他将信递了过去,紧声道。
“好,我看看。”
兰花接过了信,一字一行的看了起来。
她懂每一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但她作不了长篇的信。
赵家没有教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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