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往往只是一瞬的时间。
天气骤然转寒。
第二天早起,徐二愣子推开门,冷风钻了进来,冻得他的脖颈止不住的往衣领里面去缩。他向前走动了几步,脚底忽的嘎嘎的脆响声。
是踩在了昨夜晚秋凋零的落叶。
它们冻得梆硬。
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庭院的老槐树。它的虬枝亦长出了一层刺白的毛。是霜降了。这杂院的边角小屋是他的赁房,临河庙街约有一两里路,较为偏僻,但胜在一个月只需两角半钱。
探亲回来后,他就挪了窝。
杂院早晨未曾有人起来,是天冷的缘故。这般冷的天,也唯有操持晨间生计者,或者学生才会早起,否则一个个的人,都喜欢窝在暖和的被子里面,仅余一个脑袋冷在外面。
“胡老爷,上课了。”
徐二愣子冷的跺脚,喊了一声窝在炕边的胡老爷,见其尚在酣睡,就小心的将其放在了他的怀里。然后他背起单肩书包,朝学堂去赶。
换了赁房,他又得早起了。
“来晚羊肉烩面。”
到了孔庙街弘文学堂的对街,徐二愣子走到烩面摊铺,随手拉了一个板凳做了下去,然后瑟缩着身子,朝店家喊了一声。
冷极了,他的嘴巴吐出一口口白汽。
他没大钱,却也有隔三差五开荤的能力了。饥饱痨他亦在怕,怕什么时候在学堂正听着课的时候,突然眼睛一闭,昏厥倒地不醒了。
“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卖糖糕,刚炸出来,又香又甜的糖糕,皮酥的掉渣……”
“卖烤地瓜了,热腾腾的烤地瓜……”
杂乱的吆喝声在徐二愣子耳畔响起,他精准的听辨出了叫卖柿子的稚音,他转了头,朝四周探寻,终于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年。这个少年穿着破烂的皮裘,嘴唇泛着青,颤抖的在叫卖。
这是他曾敌视的一个少年。
前往县城贩卖柿子的商贩,拢共也就四五家一直在卖。山野的柿子树在哪里,何时泛红,缸内又怎么炝柿子,都是一个个门道。再者,炝柿子后贩卖赚取的钱财并不多,只是赚个辛苦钱。
同行如敌国。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会利用稚龄和贫苦的外貌来“欺诈”先生、太太们。从而骗得他们的些许怜悯,然后借此将自己的商货畅销而出。
他眼神刁钻,剖析着卖橙皮柿子的少年。
“客官,羊肉烩面来喽!”
一碗羊肉烩面被店家匆急的放在了长条桌上,白净的汤底晃荡了几下,险些溅出了瓷碗。指宽的面条散着热气,喷香扑鼻。
徐二愣子收回了目光,用竹筷挑起面条,和在座的食客们一样,斯文的吃了起来。他已融入了其中。
喝完余下的小半碗羊肉汤,他舒服的打了一个饱嗝。
他摸出七个铜子,放在了长条桌上,朝店家喊了一声后,就背着书包踱步到了街中。街中人流横溢。一顿饭的功夫,已经迫近早课的铃声了。
“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长衫少年回折了过来,他眼帘微垂,透露着些许同情。他知道,他剖析过,清楚这是少年所期许的神色。和他以前一样。他是不愿意一个先生以对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再以一副“乞食”的目光,随意赠给他了几个铜子了事。
此外,一个敌手,和他抢饭碗的敌手。他那时恨不得遛至无人的街道,暴打这个敌手一顿。现今仁慈了,已是卖柿子少年修来的福分。
“十文钱的柿子?少爷,您能吃完这些吗?”
卖柿子的少年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话,诧异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这个长衫少年,觉得记忆中浑然不识。不过他素来实诚,知道一个人是大抵吃不完这么多橙皮柿子的,所以他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不用,我就拿两个,剩下的,就先放存在你这里,以后有机会了,再来你这里吃。”
徐二愣子温和的笑了笑。
他身边没有一个“元初兄”,孤身一人。不好再用少爷用过的招数来搪塞卖柿子的少年。但他清楚,这卖柿子少年的“庸狡”。卖柿子少年渴望被施舍,施舍给他九文钱。
这番话,就是施舍的套话。
他明白这一切。
卖柿子少年目露一丝窃喜,他用夏衣蹭干净了两个上好的饱满橙皮柿子,朝前恭敬的递了过去,像是猴子献桃。
一枚略带温热的铜子放置在了卖柿子少年的手心,是一枚当十文的铜子。徐二愣子亦如一个胜利者一样,抱着两个橙皮柿子,转身昂扬的挤入了纷攘的人群中,他越过座山照壁,穿过抄手游廊,直至坐在了讲堂的课桌下的长椅上。
炝好的橙皮柿子又甜又脆。
赶在上课之前,徐二愣子将两个橙皮柿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留下来的柿蒂被他扔出了窗外,落到了草丛中。
讲堂里备有炭盆,不怎么冷。
过了早课到了午休。徐二愣子如往常一样,赶赴东隅讲师寓所,前去请教先生关于日文的习法。
“这是你师娘给你缝制的冬衣,你换上。”
“昨夜突然霜降,你师娘赶了个早,提前缝好了你的冬衣。”
寓所内,刘昌达让徐二愣子就座,他指了一下花梨木办公桌上的冬衣,然后温声道。
“两件?”
徐二愣子讶然。
他以为师娘只给他逢一件,未曾想缝了两件。两件都是厚实的棉花袄子,似乎是看出了他不喜欢藏青色,两件皆是蓝色。
上手一摸,手指的残温就滞留在了棉花袄子上。
“快过冬了,徐从,你待会和我,还有你师娘……,去一趟照相馆吧。”
刘昌达看着学生样的徐二愣子,眼里忽然想起了不少的回忆。那年,他就是和徐二愣子一般大的年龄,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节,从沪市赶赴到了东瀛,然后在京都的高校入了学。
东洋的开学时间,是在四月份、十月份。
他知道,徐二愣子手里应该没有什么余钱,到照相馆照不起相。少年最珍贵的回忆,若是今后没有可供回忆的凭依,绝对是一件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