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然后闪身冲入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青登迅速追上。
这是一条在江户随处可见的露路口,即两排房子之间没有房檐遮挡的小路。
少了人流的阻挡,青登也总算是可以使出真本事了。
他猛蹬地面——“一马当先+2”发动——蕴藏在两腿肌肉里的力量爆发开来。
青登视野两侧的景致被拉成模糊的残影,而他本人的身姿也同样变得模糊难辨。
双方的速度根本不在一个水平,武士被追上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武士突然顿住脚步并转回身来,直直地面朝青登。
——他想干嘛?
武士此举,令青登的眉心瞬间皱成一个“川”字。
虽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该做的事情依然不变。
因为武士已不再逃窜,所以青登瞬间就追上了他。
青登先是以擒拿的手法制住对方的双臂,然后使出一记利落的过肩摔,将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接着跨坐在其身上。
正当青登缴掉武士腰间的双刀,并检查其身上是否还有携带别的危险物品时——
“呵呵呵呵……”
武士忽然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紧接着,他换上幽幽的口吻及似笑非笑的语气:
“橘青登……好久不见了啊……”
青登的两眉顿时倒竖起来。
武士的这句问候,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记得这个声音……
青登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把掀掉武士头上的低沿斗笠。
只见斗笠之下,果然是一张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庞。
青登思索了一会儿,很快想起此人的名字。
“新妻……宽……?”
这位当街投掷炸药包,发动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的武士,正是曾在2年半前的由会津藩藩主松平容保举办的剑术大赛里,跟青登会战于决赛的新妻宽。
他们并不相熟。
自打剑术大赛结束后,二人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在青登的记忆里,新妻宽是一个浑身散发阴郁气息的人。
在时隔2年半的而今……尽管他的面容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但其身上的精气神变了。
具体的,青登也说不上来。
总之就是感觉新妻宽的气质变得……犹如嗜血的孤狼。
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眼中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眸光。
青登并不急着审问对方,而是先用左手紧捏他的两颊,迫使他张大嘴巴,然后将右手探入其口,在其口腔内摸了一圈,确认他没有在齿缝、舌下藏匿毒药之后,才沉声质询道:
“新妻宽,你跟我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呢……怎么?你也成了尊王攘夷志士,想要对我下达天诛吗?”
继讨夷组之后,青登再度被那些满脑子攘夷的疯子给盯上。
对尊王攘夷志士而言,一昧地向西夷妥协的幕府,实在是可耻至极。
为数不少的思想激进的尊王攘夷志士,直接将幕府的高级阁僚们都列为了天诛对象。
因此,身为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心腹的青登,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的可恨国贼。
然而……青登的话音甫落,便听得新妻宽嗤笑一声,颊间挂满不屑之色:
“天诛?尊王攘夷志士?别把我和那些傻瓜混为一谈,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
说到这,新妻宽换回那抹意味深长的怪诞笑容。
“橘青登,大蛇大人托我向你问好。”
大蛇大人——新妻宽此言一出,青登的表情瞬间被强烈的肃穆所支配。
他一把揪紧对方的衣领,将他的整个上身提拉起来。
在青登的印象里,能被冠以“大蛇大人”的称呼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喂,你……加入了法诛党?”
“啊……是的……”
新妻宽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在罗刹大人的引荐下,我万分荣幸地成为了法诛党的一员。”
“哈哈哈哈!在得知我的实力及忠心得到了大蛇大人的认可时,我的心情可痛快了,犹如获得新生!”
说着,新妻宽瞪大眼睛,两只猩红的嘴角高高翘起,扭曲的面部线条拼组成一副歇斯底里的表情。
此副模样……实在是像极了狂信徒。
“我以前咋就那么蠢呢……居然傻乎乎地一心向幕府效忠。”
“江户幕府已是一棵行将倒塌的朽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像我这样的有能之士没法得到重用!欲求一官一职而不得,连施展拳脚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满脑肠肥的废物却能稳居云端!”
“如此可恶的制度!如此可恶的组织!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面对情绪愈发激动的新妻宽,不为所动的青登冷冷斥道:
“你的这些人生感悟,留到被关入大牢之后再慢慢地同那些那些手握皮鞭等刑具的大汉们讲吧。”
法诛党时隔1年多的再次活动……此起事件的性质已然非同小可!
青登迅速地在心里打定主意:即刻将新妻宽押至月宫神社,交由新御庭番来审问他。
于是,青登即刻从怀里抽出束袖带,将新妻宽五花大绑。
新妻宽全程未作任何抵抗,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分毫惧意。
他稍稍敛起颊间的癫狂之色,正色道:
“橘青登,刚才的那枚炸弹,算是给你打个招呼。”
“打从一开始,大蛇大人也好,我也罢,都不认为这种小技俩能够取你的性命。”
“我今天主要就是替大蛇大人来给你传个话——托阁下的福,吾等的倒幕大计受到严重影响。阁下的所作所为,吾等永世不忘。”
语毕,新妻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起初,他只是咳出飞沫。
可仅转睫间,飞沫变成了血珠,接着又变成了血雾。
望着不断呕出血水的新妻宽,青登一惊。
他立即俯下身,扒开对方的眼皮。
只见其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向下一看,他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极不自然的紫黑色。
是中毒!
青登很确信新妻宽的口腔里没有藏下任何东西,自己刚才检查地非常仔细。
而且,在将新妻宽控制住后,就没有见到他做出任何吞咽的动作。
那么,青登所能想到的新妻宽之所以会中毒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该死……!竟然提前服用了毒药吗……!”
青登算是明白新妻宽为什么在扔出炸药包后没有立即逃跑,以及为何在逃跑途中突然停下了。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
新妻宽的咳嗽声渐渐虚弱下来。
看样子,用不了几分钟,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仅仅只是为了向他扔个炸弹,就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在青登眼里,这样的癫狂之举实在是令人费解。
“法诛党难道有着自动吸引疯子的能力吗?还是说法诛党有着无比强大的同化能力,可使所有接近它的正常人都变得丧心病狂?”
新妻宽的五官线条因痛苦而拧成一团。
但他仍然在笑。
笑得无比开心。
在听见青登的讽刺后,他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戏谑道:
“反正……不论能否成功炸死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倒不如直接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
“在加入法诛党后……我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能为法诛党而死……我感到无比荣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回响在青登的耳畔。
“最后……机会难得……让我来纠正……你刚才那席话里的一个……小错误吧……”
“法诛党……并非有着强大的……同化能力……”
“它有着……比这更强大的力量……!”
话到最后,新妻宽的语气突然变得精实,话语中所蕴藏的气势仿佛猛然溢出的沸水一样强。
回光返照的他,“呼”地深吸一口气,接着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高声喊道:
“总有一天,吾等的夙愿将偿!”
吼毕,他的脑袋一歪——瞳孔散尽,生息尽断。
青登面无表情地俯视新妻宽的遗体,默然不语。
纵使已亡,其脸上也依旧残留着扭曲的笑容。
俄顷,一道长叹悠悠荡荡地传出小巷。
紧接叹息之后的,是无悲无喜的呢喃:
“跟佐那子、阿舞和总司一起组建一个大家庭,过上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这份愿望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实现啊……”
余音盘旋在小巷的上空,直至一阵北风刮来,才飘飘忽忽地消融在空气中。
……
……
身份不明的刺杀者用炸弹袭击橘青登……此则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遍整个江户。
青登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仅受了点小伤,这让尊仰仁王的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起刺杀事件所引发的街头暴动——23人死亡,35人受伤——却是令闻者无不心头一寒。
本因新年将至而一片祥和的江户,瞬间布满紧张的气氛。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定此起事件乃厌恶幕府的尊王攘夷志士所为。
这帮可恶的家伙竟嚣张如斯!连仁王都敢刺杀!而且刺杀的手段还升级了,居然在人来人往的繁盛街道里投掷炸药!
对此,江户民众既恨得牙痒痒,又心有余悸。
就在江户民众的思绪仍停留在这起“仁王遇刺”事件的余韵中的时候,另一则大新闻从天而下:
德川家茂决定采纳岛津久光当初带兵入江户时所提交的倡议:前往京都与朝廷一起讨论攘夷及公武合体的相关事宜!
征夷大将军要去京都了……这可是自三代将军家光以来的头一遭!
接连而至的大事件,令人眼花缭乱。
一时之间,江户上下,惶惶不安……
……
……
文久二年(1862),12月29日——
江户,江户城,枫之间——
青登和德川家茂相对而作,下着围棋。
青登执黑,德川家茂执白。
除了他们以外,枫之间内再无旁人。
枫之间乃征夷大将军用来下围棋与将棋的房间,因此房间整体的布置非常雅致。
香炉、挂画、盆栽……一应俱全。
青登虽懂围棋,但水平不高。
很凑巧的是,德川家茂的棋艺也同样乏善可陈。
两个臭棋篓子在棋盘上交替进行着能治好围棋好手的低血压的脑瘫操作。
不过,青的心思也没有放在下棋上。
从表面上来看,枫之间的职能非常单一,仅仅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休息室。
但是,因“能跟对弈者独处”的特性,这座房间也往往会变成“将军跟他人商谈重大事件”的密室。
并不喜欢下棋的德川家茂,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邀他来下棋……青登哪怕是用屁股来想,都知道对方肯定是借下棋之名,来同他商讨一些重大要事。
于是,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棋子搁到棋盘上,一边静心等待着德川家茂开口。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两人都不说话。
“咔哒咔哒”的落子的清脆响声支配了室内。
便在这一片安宁之中,德川家茂——这位放到前世也只不过是刚上高中的年纪的少年,总算是产出了自棋局开始以来的第一句话:
“橘君,你的伤还好吗?”
“仅仅只是一点烧伤,不过尔尔。涂一点药膏、休息一阵时日就能痊愈。”
说着,青登展示了一下他那裹满麻布的双臂。
在得知青登遇刺后,平日里跟青登相熟的一众亲友,几近将试卫馆的门槛踏烂。
在亲眼确认青登无恙后,他们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是时,感情充沛的木下舞和艾洛蒂担忧得泫然欲泣。
就连一连稳重的佐那子,也难得地露出惊慌的一面。
德川家茂轻轻点头。
“如此便好。这般一来,我也能安下心了。”
说着,他手中的动作不停,一边继续下棋,一边把话接了下去:
“说实话,法诛党近期以来的蛰伏,给了我一种错觉——这群不可理喻的疯子在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向我们发难了。”
“然而,从现状来看……是我太天真、太一厢情愿了。”
说到这,德川家茂露出一脸仿佛被逗笑了的表情——不过他所露出的笑是苦笑。
“呵……也不知是诅咒还是怎么回事。”
“坏消息不来便罢,一来就是一起来。”
“橘君,就在昨日,我们部署在京畿的探子截获到了新的情报——法诛党疑似与长州藩相勾结。”
青登闻言,顿时挑了下眉,然后冷笑几声,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法诛党和长州藩……两群疯子凑到了一起,这是什么梦幻组合?”
自打完全改变了政治方针,从“公武合体派”转型成坚定的“尊王攘夷派”,并大量重用激进的攘夷论者后,长州藩的态度愈发激进。
换言之,而今的长州藩基本已成大号的精神病院,里面关有一大群幻想着“武士刀呀真牛逼,海中砍翻火轮船”、“执此天罡剑,微笑面对洋枪队,西夷是大便”的疯子。
不过,玩笑归玩笑,倘若此则情报是真,那么事态之严峻,可没法让青登笑出来。
长州藩是三百诸侯里最强的藩国之一。
尽管长州藩的领内总石高只有37万石,但因为控制了日本海和濑户内海的要冲:下关海峡,可凭借贸易和运输的独占来积累巨额财富,所以长州藩的实际收入超过了百万石。
一个是富甲一方的老牌强国。
一个底蕴深厚、行事不择手段的隐秘结社……
二者的联手……怎么想都不是一件能令人乐观起来的事情。
正当青登暗自思忖时,德川家茂的话音不断:
“橘君,同样是在昨日,有位庄内藩出身的浪人,名叫清河八郎,他向幕府上书,言称为了防备将军入京后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应该从江户公开征募浪人组成一支以将军护卫为目的的队伍一同上京。”
“清河八郎?”
青登蹙起眉头。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你会这么觉得,倒也正常。毕竟此人也算是一个名人。”
德川家茂停了一停,组织了一会儿措辞后,缓缓道:
“文久元年(1861)春,清河八郎创建了一个名为虎尾会,亦名为英雄会的结社,以尊王攘夷为指导理念,准备起事反对幕府。”
“同年秋天,他的倒幕计划被我们的探子查知,他本人被迫潜逃。”
“之后,他又在京都策划动乱,然后再次遭遇失败,再度潜逃。”
青登听到这,面露了然之色。
“哦哦……原来是他啊,难怪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怎么?一个此前一直在为倒幕而奔走的家伙,为何突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还为幕府建言献策?”
“因为他所提出的议案,得到了一桥庆喜、松平春岳、老中们以及……我的一致认可。”
“随着国家时局的愈发不稳,越来越多的或是胸怀大志、或是只想混口饭吃的无主浪人涌入江户。”
“直线攀升的浪人数量,已给江户的治安造成极大的压力。”
青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最近频繁地收到南北町奉行就浪人问题的诉苦、抱怨。
“早在很久之前,就有阁僚向我建言道:再派一员能人坐镇京畿,进一步增强幕府在京畿的影响力。”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这份提议很不错。”
“目前的京畿局势,完全是靠松平容保及其麾下的会津藩军队来维持。”
“既要跟长州藩对峙,又要暗中提防萨摩藩……松平容保的压力已经很大。”
“而今,法诛党再度活跃。”
“如若继续仅凭松平容保一人来守卫京畿,恐难以为继。”
“所以我认为——是时候启动这份尘封已久的议案,派出新的部队上洛!支援松平容保!”
上洛——即前往都城之意。日语中的上洛,主要是谓前往京都,而京都的别称就是洛阳(rakuyo),故谓“上洛”。
“直参子弟百无一用。”
“二百多年的和平时光,早就将直参子弟的身心腐蚀干净,甚至有些人已经连武士刀都不会拔了。”
“与其动员这些废物,不如动员江户市内的浪人。”
“最起码浪人们还愿意为钱办事。”
“因此,我决定采纳清河八郎的提议——将江户的浪人及有识之士们募集起来,组成一支新的战斗部队,将他们派至目前动乱不已、同样云集了大量浪人的京都担任警戒。”
“这样一来,不仅能够缓解松平容保的压力,还能有效减少江户市内的浪人数量,一石二鸟。”
“松平主税介向我进言:清河八郎乃浪人们的领袖,要想募集到足够数量的浪人,必须得依靠此人。”
“所以在权衡利弊之下,我认为不妨利用此人,故赦免了他的罪行,允许他协助幕府征召浪人。”
“当然,我是绝对不信任他的。”
“我不可能将募集而来的浪人部队交给这种此前不停闹事的反贼。”
“我只会让懂军事、并且我所信任的心腹来指挥这支新的战斗部队。”
说到这,德川家茂停下摩挲棋子的手指。
“铺垫了这么多……我也是时候该图穷匕见了。”
德川家茂扬起视线,目光笔直地注视青登。
“橘君,我需要你成为——京畿镇抚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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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登的新征程要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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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抚——这个词汇在江户时代的日本并不是什么陌生的词汇。在幕末,曾短暂地出现过一支以新选组为主体、名为“甲阳镇抚队”的战斗部队……然后被打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