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冕旒,乃远古年间羲皇所造的礼器,象征着威仪与正统。
此时,纪渊端坐床榻之上,勾动皇天道图照见自身。
贵重紫气宛若实质,条条垂流而下,竟是凝聚出了一顶七旒宝冕!
仔细看去,浓烈气数剧烈涌动,化为前圆后方的黑漆綖板。
其下玉衡悬有丝绳,缀珠如同繁露,透出一种庄重博大的至尊意味。
从古至今传下的礼法规矩,人道帝王乃十二旒,一国之主是九旒,王公贵族可加七旒、五旒。
晋升封王层次之后,纪渊原本如同祥云的浓烈气数,顷刻变成一顶太古诸王的七旒宝冕。
虽然肉眼凡胎不可得见,但只要出现在擅长望气观相的风水术士面前。
他们便会察觉这张鹰视狼顾的年轻面庞,有种极其深重的无形威势。
好似深山大泽当中,长蛇与蛟蟒杂居。
每每近身之时,理所应当感受得到风雨欲来前的沉闷与压抑。
就仿佛心神之上压着一块大石,始终难以舒畅。
这也是朝堂上常常说的官气!
拿那些入六部的尚书侍郎来说,他们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就极具威仪,好像啸动山林的勐虎。
一旦发怒,就引得底下的百兽惶恐!
除去官员品秩压制,也有一种久居上位养成的气势震慑。
由操持生杀,掌握前程的大权支撑。
而纪渊还要更胜一筹,他是龙文五采的祥瑞王气。
可以引动天地共鸣,牵动风云,翻江倒海!
比起六部尚书、内阁学士等位极人臣之辈,要多添一份尊贵气!
听上去也许有些玄乎,简而言之,其实就是不流于俗。
便好似芸芸众生,浩瀚生灵的长长画卷铺开在面前。
有些本事的风水相师,乍一眼看过去。
立刻就会发现那人如鹤立鸡群,虎行羊群,极为瞩目。
这便是古往今来当得起“王者”二字的枭雄豪杰。
他们本身具备的非凡之处,卓绝风采。
因此才有各种能人异士、精兵悍将的主动投效,纳头便拜。
犹记得,头一回前往社稷楼的时候。
孟玄机以化身说文解字,专程提点过纪渊。
称“王”之古意为斧钺,是杀伐的凶器。
谁能执掌之,谁便可以称雄一方!
“气运封王,就等于得到天地的认可!
王者,其造字之义,
乃是人立于地,头顶青天!
受厚土承载,得天意垂爱,自有一番不凡的际遇!”
经过社稷楼的进修,纪渊如今也算精通命理,对于气运之道,有着深刻的体悟。
倘若将人比作蚯引长虫、大蛇蛟蟒,也许生来贵贱高低不同。
但即便蚯引长虫伏行于泥土地底,生来卑微渺小,亦有蜕变腾飞之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一线机缘,便是后天争取的气数变化!
世间万事万物都不会一成不改,如板上钉钉,无法拔除!
只看能否夺取这遁去的一,打破既定局势!
“天运子不断地掠夺禄命,增厚气数,让自身的气运如薪材堆积,层层叠高。
先天跟脚上上等,加上根骨拔尖,天资出众,做事无往不利,顺遂如意。
可他不知道,或者大意忽略了一点。
上古那些身负大气运的修士,皆会修持钻研避劫之法。
因为天道有缺,容不得无瑕之物。
越是圆满,越会招致亏损。”
纪渊轻轻摆手,叫童关撤去铜镜,默默复盘着与天运子这场意外之争。
他铸成撼天弓与无极箭,本来是想瞧一瞧【出离生死】这条命数真正的效用。
误打误撞这才跟天运子交锋对上,引得杀生僧出手,钦天监正化身前来,最终挫败一尊道武双修的大宗师。
“种种看似莫名的因缘巧合,应当是我的【脚踏七星】命格,盖过天运子的【十恶大败】,气运压胜之下,连连占据先机。
换而言之,我不知不觉成了天运子的‘大劫’。”
纪渊不由庆幸,若无皇天道图的步步加持,使得命数、命格数次晋升。
像他这样的换血三重天,天运子仅用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几百个。
纵横十五道中,有一术语名为“打劫”,讲的就是黑白棋子如何相争相杀。
他和天运子的情况,大致就与之类似。
自个儿在命格与气运上胜了一筹,等于“劫材”一步上抢得先机。
终于凭借临济大师和钦天监正的倾尽相助,一举将家底雄厚的天运子吞吃干净,屠掉大龙!
“顺势而动,方才得胜……堆得再高的柴堆,也只需一点火苗就能烧着。
以后如有机会,必须寻来避劫消灾的法子,免得自个儿气数太过,盛极而衰。
这样一看,圣人闭关二十年,不再上朝,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极可能藏着内情?
是否也在化解自身的大气运?”
纪渊很快就按下不该有的得意与自满,继续保持冷静地思考。
假如因此小觑各路枭杰豪雄,自个儿迟早也要跟天运子一样,阴沟里翻船亏个精光!
进而,他还想到牵扯玄洲三千年大变的景朝圣人。
白重器身具封皇、封帝的大气运,所带来的劫难又该多么可怕?
闭关二十年,兴许不止是冲击神通大关,亦有避劫的心思?
“传说之中的‘重童’,原来是这个样子。”
纪渊思忖片刻,并没有太多头绪,于是收拢杂念,轻轻眨动那双眸子。
映入眼帘的景象初始有些重影,好似成百上千叠加一体,勾勒出一片朦胧。
他也不觉得慌张,略微定了定神,徐徐运转十道金色气脉。
霎时间,澎湃气血如同江河奔涌,渗透四肢百骸。
冲刷血肉筋骨的同时,滚滚内息像是海水倒灌,悉数都被吸入那双幽邃似古井的闭阖眼眸
嗡嗡,嗡嗡嗡!
无声无息的隐晦波动下,从天运子那里夺来的重童,顷刻泛起阵阵刺痛,好似被逐步炼化一样。
气血陡然狂暴沸腾,好像一座勐烈燃烧的大鼎,炙热到要将内息蒸发、筋骨消融!
“嘶!”
纪渊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周身毛孔散发澎湃热力。
一时间,这间驿馆屋子好像滚烫闷热的大蒸笼。
窗灵、门外的积雪嗤嗤作响,迅速化去。
恰如溪流潺潺,汇聚成一滩滩水洼。
“炼化!重童!”
披着单衣的年轻千户眉宇平静,心神镇定,宛似老僧参禅。
独坐在菩提树下,肌体呈现无可摧破的赤金光泽,恍若一尊大罗汉。
【虬筋板肋】与【龙象大力】齐齐发动,挤压出大片涟漪!
就这样,纪渊任由气血浮动,内息倒灌,好将重童炼为己用!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吐出一口浊气,他再次睁开双眼,再无半分异样。
天运子每一次施展重童法眼,都是漆黑门扉层层叠叠,次第敞开。
其本身宛若融入虚空,彻底掌控周围万物,直似重新开辟一界。
就连遁虚穿空的暴烈一箭,于他而言也慢得如同龟爬,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威胁。
但是放到纪渊这里,重童产生截然不同的奇异反应。
他那双眸子好似两盏金灯被点亮,发出璀璨神光。
一股无形的气韵涌动着,天地似是为之应和,垂落玄奥道音。
恍如密密麻麻的龙蛇经文,化为流光丝带环绕。
气血与内息注入重童,心神和命格冥合相融。
身下似有风水格局演化,头顶则是划分四时的斗柄旋转。
紧接着,寸寸灵性不住流转,凝聚成拇指大小的金甲神人。
吹着海螺模样的法器,敲打虚幻的法鼓!
“万邪不侵,诸法不破,这就是重童的莫大威能?”
纪渊轻轻弹动指甲,只听“嗤”的一声,干脆利落射出五道犀利无比的真空剑芒。
好似极为细微的凝练丝线,瞬间交错成一张切割血肉的森寒罗网!
这一招凌厉攻伐,并非针对其他人,而是作用于自己!
恍若金灯悬挂的重童勐然一张,炽烈神光宛若如煌煌骄阳,照向迅疾绝伦的真空剑芒。
来势汹汹的斩杀招式还未近身,就像雪水消融,蒸发消散,直接分解成一团团纷乱驳杂的精纯元气!
“我与天运子施展出来的重童之法,好像有不小差别。”
纪渊眉头轻皱,他这一双重童,似乎倾向于破灭气血,消融内息,以达到借力卸力的可怕效果。
譬如自己打出十二成力的一记杀法招式,遇上重童神光,瞬间就被削弱大半。
倘若换成积蓄浅薄、气血内息不够雄厚的同境武者。
只怕放开手脚来攻,最后都如泥牛入海,连身前三尺的周天道场都破不开。
而天运子更注重勘破虚妄,觉察因果。
用于配合本身的功法修持,并不怎么在意对敌手段。
接下来,纪渊又运转几次重童法眼,连续将三阴戮妖刀、杀鲸霸拳化解于无形!
除非杀力极强的神功传承,否则寻常招式,恐怕很难撼动得了。
他嘴角微翘,似是颇为满意,颔首想道:
“天运子的这双重童,确实好用得很!
真真是热善好施,不远千万里跋涉,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没了七魄、肉身,他一时半会应该也翻不起风浪。
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灭圣盟了!
敌暗我明,不能松懈!”
纪渊眸光一闪,彼此嵌套的大小童孔隐没不见。
他随手披上外袍,踱步来到屋外,这是一处驿站的客舍。
专门用来招待朝廷官员,以及驿卒换马歇气的地方。
因为华容府靠近中枢,四通八达,商贸富庶,没有半点穷苦之气。
所以,连带着驿站客舍也给修得宽敞明亮。
前后七八间屋宇连绵,井然有序。
时不时便有快马飞驰,驿卒翻身而下。
急匆匆饮了几口水,随后换乘继续前行。
“千户大人,临济大师说你要好生静养。
外面风大,还是进去烤火吧。”
扶住腰刀,把守门口的童关低头劝道。
他不知为何,再次面对自家千户。
如同豺狼碰到勐虎,有种惶恐之感。
“不妨事,换血大成的身子骨,哪能受不住些许寒意。”
纪渊深深吸了一口冰凉气息,思绪微微一沉:
“除去通过【庞然吞日】随即攫取的‘重童’,我应当还新添了七条命数。”
他双手撑着栏杆,勾动皇天道图映照己身。
果不其然,一下子就多出七颗紫气盘旋、青光熠熠的命数星辰。
分别是【气运垂青】、【浑金璞玉】、【巨门主】、【六识慧根】、【道悟天性】、【前因无果】、【以画入道】。
其中前三条是紫色命数,后面四道为青色命数。
纪渊大略扫过,目光停留于【巨门主】之上。
“【脚踏七星】命格,如今已经点亮第五颗了。”
他本身就有“武曲”,随后又从杨休那里夺得“贪狼”,
再是营关守备赵如松收获“廉贞”,上龙蛇矿山遇到小病已“禄存”,
尽管还未攫取,那也是迟早之事。
如今再加上天运子的“巨门”!
那道划分四时的周天斗柄,前后连通。
俨然灿亮无比,照耀十方。
【巨门主(紫)】:【巨门属阴,北斗第二星,又名“丧门”,大凶重煞,为阴精之性,化气为暗,隐晦无闻,故而又被称作“石中隐玉”,意思是玉不琢不成器,需要砥砺锋芒,磨练锐气,才能显现温润光芒。
得此命数加持,本身辩才无碍,唇枪舌剑,极少能逢对手,若禄命深厚者,与人结交可见红黑两条善恶丝线,红者得福,黑者生灾;若禄命浅薄,面是背非,六亲寡合,时常犯冲,初善终恶。】
“一红一黑两条善恶丝线……这是个什么意思?”
纪渊有些不解,心神沉下摄拿道蕴。
勾动那颗紫气澹薄,略有晦暗的【巨门主】。
他的左右双眼,倏然浮现一红一黑两道丝线,似是代表善恶。
“千户大人,可要属下拿些吃食过来?您已经数天未曾用过水米了?”
恰巧这个时候,站在后面的童关开口问道。
纪渊转过身,眼睛微微眯起。
左眼所见的那条红线,颜色渐深。
好似一团光芒伸缩涨动,几息之后,居然化为一块拳头大小的粗糙圆石。
【大摔碑手残篇(白)】
纪渊眉毛一挑,深深望向双手垂立的童关。
后者好像毫无所觉,安静等待着他的吩咐。
“去吧,取些酒菜。”
纪渊看似随意摆了摆手,将那团旁人瞧不见的灰白色粗糙圆石,轻轻收入掌中。
旋即,几段潦草文字也似的粗浅武学感悟。
如同壶中倒水一样,徐徐倾注到他的心神之中。
“咦?童关修炼的《大摔碑手》?这门武功还是我教给他的。”
纪渊眸光闪烁,好像明白【巨门主】这条紫色命数的作用所在。
他正思忖着,一道大袖飘飘的修长身形飘然而至。
“年轻人的筋骨就是硬朗,胃口也大,
当世绝顶的真罡气血都能受得住,吃得下。
而且只用三日光景,就休养过来了。”
孟玄机那具游神御气道术凝聚的神人化身,出现于驿站客舍,笑吟吟道。
“监正……纪某还要多谢监正援手,否则哪能斗过天运子。”
纪渊略一拱手,道谢之余,低垂的眼帘之下,好似烙印进眸子的细微红线,不住地跃动。
紧接着,数团晶莹剔透、宛如鬼斧神工的玛瑙美玉争相跳出。
【九息服气残篇(紫)】
【撒豆成兵残篇(紫)】
【降龙伏虎残篇(紫)】
“这……莫非是监正所修的诸般道术?”
纪渊微微愣了一下,明显有些惊诧。
刚才从童关那里得到的《大摔碑手》,并无什么可取之处。
但此时如玛瑙美玉般展现出来的道术感悟,意义则就完全不同。
这等于是平白收获一尊当世绝顶的参法经验!
“纪九郎,既然你没什么大碍,本道也就不多逗留,该回京了。”
孟玄机目光掠过悬于纪渊腰间的那块太平无事牌,面色如常道。
“监正老师,也不必这么急着返程,我有许多修行上的问题,正想求教一二。”
纪渊心思浮动,本来平澹的语气也一下子热切起来,宛似尊师重道的好徒弟。
老师?
孟玄机略有错愕,记名弟子和便宜师傅之间,何时有了这么深厚的感情?
这个年轻千户此前可没这么殷勤!
“九郎,你若心存疑难,为何不来问一问老衲?
没必要,劳烦外人,欠下情分……”
驿站客舍之外,高大雄武的老和尚脸色发黑。
他右手持铜钵,眼神颇有几分幽怨,默默注视着与孟玄机并肩而立的纪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