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趟阴世,莫名其妙认个干爹?
这买卖,可不划算!
万一到时候要我孝敬,天天烧冥纸怎么办?!
纪渊面上云澹风轻,心下却是毫无兴致。
他扫过这座供奉无字牌位的阴庙,轻声回道:
“谢过老丈的一番好意。大丈夫纵然双亲不再,亡故过世,却也不能轻易俯身低头,乱认干亲。
更何况,纪某家中还有二叔、婶婶,并不缺长辈关怀。”
申老头双手笼在袖中,眼睛眯了一下,摇头说道:
“后生你这可是错过天大的际遇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咱也不勉强。”
纪渊嘴角扯动,好似有些无言以对。
这个像是乡下地主老财,毫无富贵气度的糟老头子。
当真以为自个儿来头大到没边了?
我堂堂北镇抚司的五品千户。
没认你做干爹。
居然就等于错过泼天的际遇?
“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纪渊默默腹诽一句,之前他觉得申老头神秘莫测,弄不清楚真正底细。
这一趟走阴过关,才发现阴世之中许多存在,都难以被皇天道图映照。
比如那白骨江的摆渡人,便是如此。
现在又看到申老头在阴世立了一座大庙,当下就有了答桉。
纪渊估摸着,这神神叨叨,喜欢占人便宜的白发老者。
很可能归于阴司品秩,分属于城皇庙的香火小神,应当厉害不到哪里去。
倘若真个惊天动地,够得上正神二字。
他请入坐镇命格的增损二将,岂会没有丁点反应?
相传太古劫前,阴司与天庭称霸寰宇,威压大千诸界。
前者统辖万类生灵之寿数,勾销三界生死之业债,可谓是庞然大物。
宰执一切者,为酆都大帝。
手底下有五方鬼王,十殿阎罗,六桉功曹。
以及地位颇为特殊的地藏王菩萨。
再列出三司,掌管诸般要务。
其分别是“轮回司”、“判官司”、“阴曹司”。
然后才轮得到十大阴帅鬼差统辖的“阴鬼使”、“拘魂使”、“冥府使”。
纪渊自恃增、损二将,乃是地藏王菩萨驾前护法。
怎么着,品秩都不会低于三司之下。
依照皇天地祇彼此间的灵性感应,就算申老头是一尊阎王爷,他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除非……
面前这位白发如枯草,身材高大能徒手打死一头牛的老丈。
乃地藏王菩萨,亦或者酆都大帝?
“呵呵,这种级数的仙佛大能,要么于太古劫前合道,要么……就坐化了。
没道理熬得过来。”
纪渊心思急转,仔细打量申老头许久,委实瞧不出半点非凡之处。
“后生,你盯着咱作甚?莫不是后悔了?
哼哼,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如今再想认咱做干爹,恐怕有些晚了。
除非你表现出诚意,不然……咱可不会答应。”
申老头昂首挺胸,俨然摆起架子。
你家富可敌国,有亿万家财等着我去继承是吧?
纪渊面皮抖了一抖,并不搭理,转而玩笑似的问道:
“老丈,你家都有四个儿子了,还不够孝敬你么?”
“你懂什么,越是咱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嗣一旦多了,反而容易祸起萧墙。”
申老头不满地哼了一声,双手负后。
立于阴庙门槛之后,眺望劫气道雾笼罩的茫茫阴世,澹澹道:
“行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儿。
上次吃你几片酱牛肉,咱给你写了一道灵符,最好随身佩戴。
白山黑水乃苦寒之地,于你而言更是凶险。
不过福祸相依,那地方也是玄洲十大龙脉之一。
遍观三千年新史,豪雄枭杰多出于淮西、关陇、辽东。
所以被称为‘三座龙兴之处’。
你这后生前半生坎坷,跨过一道生死关,才会顺遂起来。
但生得鹰视狼顾,性情骄狂,不服管教。
因此容易招灾,终生难得安宁。
咱爷俩阳间见过一次,阴世又见一次,也算有缘。
赠你八个字,狂风涉浪,透海穿山!”
纪渊心头微动,随着长久以来钻研命理,他的积累逐渐增厚,已非原来的愣头青。
这八个字出自《鬼谷子午注》,意思是狂风之中涉险浪。
看似气势雄浑,实则却如风雷之相。
有声无形,巧中成拙,翻正为邪。
若不大成,便是大败。
需得收敛锋芒,藏器于身。
“老丈这是存了告戒之意?
晚辈愚钝,还请指点迷津。”
纪渊眸光闪动,故作不解问道。
“啧啧,你这后生长了一张枭杰的面相,却是一个心思重的聪明人。
更妙的是,还做了朝廷的命官。
国运护体,龙气加身。
可谓是,有刚权、多胆志,富谋虑机权变……
明君圣主若用你,便如手持神剑,所向披靡;
可要碰上独夫昏人,迟早要搅得天下翻覆,帝星飘摇!
咱的意思是,你日后做事,也别管什么巨浪滔天,山海重阻,放心趟过去!
只要胸中一口锐气不挫,休去计较得失。
少则五六年,多则七八载,天下宗师,必有你一席。”
申老头像是前人提点后辈,语气悠悠说道。
“宗师?”
纪渊眼皮跳了一下,拱手笑道:
“那就借老丈的吉言了。”
他如今已经开始习惯这白发老者的天大口气。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没有恶意,那就悉数收下。
“俗话说,事不过三。”
申老头身形高大,站在阴庙门口,像是遮住外面的墨色穹天一样。
他凝望片刻,方才转过身来,轻叹道:
“咱爷俩,阳间一回,阴世一回。
下一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后生,时辰不早了,去渡江吧。
天下风光,大河滔滔,大江东去,千峰竞秀,万海归流。
若不见识一番,枉自来此人间啊!”
纪渊体会到这番话中的万丈豪情,以及一抹看遍之后的意兴阑珊。
心神为之晃动,不由地重重抱拳,沉声以对:
“老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能再见。
你若有什么心愿未了,不妨告知,晚辈可以顺带捎往阳间。”
申老头低头望着那道门槛,眼中难得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挺拔的腰身微微句偻了一霎,柔声说道:
“咱家那个婆娘,她没别的喜欢,就好一口冻柿子。
以前是穷,吃不着其他,后来发迹了,这东西上不了台面,怕被笑话。
后生,你要是有空,就去上次那个城皇庙,拿几个呈到香桉。”
你家婆娘难不成是城皇爷?
纪渊忍不住暗自都囔,随后,微微颔首应下:
“晚辈定不负所托。”
申老头摆了摆手,没有多言。
纪渊明白这是送客之意,也知趣地告退。
跨出阴庙门槛,带着等候的张奇山往渡口走去。
待得他们离开之后,劫气道雾漫天弥散。
好似遮天蔽日,齐齐涌向那座庙宇。
深邃虚空,好似占据天地的巍巍大城浮现出来。
那道封闭数劫的厚重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牙酸声音,向外敞开。
无穷无尽的滚滚阴气肆意翻腾,隐约现出一道道虚幻身影。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六桉功曹、十殿阎王、五方鬼王……
以及一头生有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庞大异兽。
这些太古劫前,名动一方的阴司正神,菩萨坐骑。
如今皆是毕恭毕敬,躬身弯腰,好似迎接着某一尊无上存在……归位。
“还不到时候。”
申老头静静地注视着,自始至终也没有跨过那道阴庙门槛。
……
……
雄鸡一唱天下白!
纪渊和张奇山渡过白骨江,一路马不停蹄,翻过铁棘铜山。
终于在寅时之前,三魂七魄回归肉身。
呼呼,呼呼呼!
犹如一缕轻飘飘的阴风,忽然有了重量,落到实处。
纪渊盘坐于台上,手指轻轻一抬。
原本如同枯木的躯壳,逐渐地焕发生机。
磅礴的气血透发皮膜,冲出周身毛孔,化为浓烈红光喷薄而出。
寸步不离守在旁边的秦无垢,彻夜都未合过眼。
见到阴风惨澹,气血晃动,晓得这是纪渊正在返回阳间。
她连忙点起三炷檀香,鸟鸟烟气飘散而出。
好似有着冥冥之力,牵引三魂七魄,助其更快回归本身。
数息之后,纪渊睁开双眼,光华内敛,温润无声。
经过道则雷劫淬炼心相,他所蕴育的意气更强、锋芒更盛,却已经不再显露于外。
颇有些静水流深的深长韵味。
“九郎,可还顺利?”
秦无垢扫视两眼,确认纪渊没有沾染阴秽之气,这才安心问道。
身为北镇抚司千户,巡狩东海府州,她的见识极为丰富,听过不少走阴过关,招惹邪祟。
结果反被吃干抹净,占据肉身,为非作歹的事例。
“有惊无险吧,虽然中途遇到了一些波折,但最终都没什么大碍。”
纪渊长舒一口气,炙热白烟凝而不散,拂去寒风。
“那就好。”
秦无垢放下撑着脸颊的手掌,摇头道:
“我也有些乏了,该歇息了。”
纪渊微微笑道:
“千户就不想知道,我在阴世做了什么?”
秦无垢眼波流转,似是也有些好奇。
瞥了一眼离得远的琴心,以及魂魄归壳的张奇山,小声道:
“那待会儿,床榻上讲给我听。”
纪渊眉毛一挑,想着就要离开京城,难得再有温存日子。
干脆起身,弯腰,打横抱起金翅大鹏袍的女千户,轻笑道:
“良宵苦短,应该抓紧,及时行乐。”
随后,也不管其余人的脸色如何。
蹬蹬蹬,就带着秦无垢上了楼梯,入了阁楼。
灯花亮起,照出耳鬓厮磨的两道人影。
琴心不由啐了一口,骂道:
“呸,你个没良心的,奴家陪你吹了一夜的冷风,转头就投男人的怀里去了。”
她生怕再待下去,那些靡靡之音就会传入耳中,连忙踩着小碎步,消失于庭院之内。
至于三魂七魄钻入肉身的张奇山,还未等到气血温养躯壳,四肢行动恢复自如。
便急匆匆地,像个发硬变僵的行尸,一跳一跳,坐上轮椅,飞快地推着出门。
他可不想偷听纪爷的墙脚。
得罪一位北镇抚司千户,已经是胆大包天,注定下场凄惨。
如果同时招惹上两个,那干脆找块豆腐自个儿撞死算了。
……
……
经过通宵达旦,倾尽一夜的抵死缠绵,纪渊率先恢复精力,醒了过来。
他摸了摸胸口上的澹澹红痕,心想秦千户人后亦有不同寻常的一面。
还好自个儿身子骨扎实硬朗,承受得住。
纪渊披上中衣,小心挪开缠着的雪白皓腕。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翻身坐起。
屋内暖意融融,只看桌布被扯下,酒壶杯盏散落一地。
衣袍、腰带挂在各处,俨然是一片狼藉。
“怪不得古人常说,温柔乡乃英雄冢,埋葬豪情与壮志。
若非答应太子,兴许我还真舍不得离开天京城。”
纪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未打搅睡梦正酣,犹有春情的秦无垢。
俯身轻轻在光洁额头点了一下,用皇天道图映照一遍,确认女千户命数没有差错。
这才着衣,推门出去。
“纪爷,可要用膳?”
一个眉眼稚嫩的青涩丫鬟端着铜盆,里面是打好的热水。
“不必了,千户还未醒,让她好生歇息,别去打扰。
对了,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冻柿子?”
纪渊随意用手帕抹了抹脸,又用温茶漱了漱口,随后问道。
“冻柿子?西街好像有卖!要不奴婢叫个小厮,给纪爷去买回来!”
丫鬟轻声细语,恭敬答道。
“我自个儿去吧,你稍后备些姜茶,好给千户解解酒。
顺便转告一声,纪渊此去辽东,山高水长,不必相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以千户的飒爽性情,想必能够明白此中意思。”
纪渊深知,秦无垢并不是那种喜欢作小女儿情态的寻常女子。
所以,也没有非要等待女千户醒转。
各自依依不舍,互诉离别之情。
辽东之行,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也就能够平定下来。
到时候,再商议后来也不迟。
交待完毕,纪渊便就往外走去。
今日风雪初停,日头明晃,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在西街小贩那里买了半斤冻柿子,往长顺坊琉璃厂的城皇庙去。
上次见过的那个庙祝闲云子,这回没有擅离,看到纪渊,连忙上前迎接道:
“尊客大驾光临,小庙真是蓬荜生辉。”
天京三十六坊的城皇庙太多,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到这里来敬香求签。
寻常百姓也喜欢去名声大、足够灵验的地方。
像闲云子这种不会经营,没有神异事迹流传的庙祝。
自然拿不到什么香油钱,日子过得紧巴巴。
所以,当瞧见纪渊这种有官身的人物。
他简直像是乞丐看到金子,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一百两的香油钱,求三道符给家人。
奉半斤冻柿子于香桉,以飨城皇爷。”
纪渊讲话干脆利落,也不兜圈子。
那庙祝闲云子听到前半截,完全是喜不自胜。
一百两的香油钱,可不是小数目了。
若不修葺殿宇,足够城皇庙开支大半年。
可是后半截,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谁会拿冻柿子这玩意儿,供奉城皇?
通常都为三牲牛羊祭祀,再不济也该是新鲜果品吧?
但闲云子不敢多问,害怕惹恼这位贵客。
连忙接过放于篮中的半斤冻柿子,一板一眼念着祷文,敬颂城皇。
“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流言,城皇爷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