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山心神震动,空洞的眼神呈现乌黑、血红、灰白三色。
幽暗光华急速旋转,如同星河涡流,将人灵魂都要吸扯进去。
青色的诡异纹路,根根暴突,遍布脸庞,像是戴上一张凶恶傩面。
皮囊之下的血肉蠕动,宛如一头头灵活的小老鼠,不住地钻来钻去。
筋骨血肉滚动鼓涨,撑起那袭简朴长衫,震荡出“噼里啪啦”的烈烈风声。
霎时之间,端坐榻上的文雅书生,便就成了一尊吃人的妖魔!
原本停留于通脉二重天的寻常气息,陡然拔高数倍,几乎冲开四重天!
阴森森的气流,宛若平地掀起黑风。
周遭一切都凝结薄薄冰霜,仿佛要被冻住了。
棺材也似的大屋子,也好像活物,摇摇欲坠,晃动起来。
喀察,喀察!
如同长脚一般,缓缓地拔出地面。
门窗桌椅兀自颤抖,似是雀跃。
仔细感应之下,甚至察觉得到某种诡异的波动,好像孩童“咯咯咯”的尖细笑声。
这座棺材屋子,竟然并非死物?
种种变故,无不让人悚然!
“原来如此,养煞在身,将自己炼成了一尊大煞神。
难怪坐镇阵眼,压住风水格局,却能安然无恙。”
纪渊立足于屋内,双手负后。
眼神平静,不起波澜,好像早有预料一样。
他从跨过门槛,踏入这里的第一刻,便就觉得有些奇怪。
这座八苦别院的风水格局,乃是大凶大恶的【群峰聚煞】。
其中,最为关键的阵眼,堪称近百道“煞”的汇聚流通之处。
按理来说,这间漆黑棺材也似的大屋子。
应该形同人间炼狱,充斥各种阴煞幻象才对。
可是,此间不仅没有半点异常之处。
就连端坐榻上的张奇山,其人也显得很正常。
纪渊本来是把疑惑藏在心底,等到这位槐荫斋主人原形毕露,方才彻底明白。
张奇山专程打造一座【群峰聚煞】风水反局,为的是修炼阴门秘传的养煞之术。
而非,借助大凶之地躲避张家人代代畏惧的索命厉鬼!
“纪爷,你刚才说什么?可否再讲一遍!”
张奇山喉咙嘶哑,声音像是金铁刮擦,颇为刺耳。
那双诡异的眸子直勾勾盯住纪渊,乌黑、血红、灰白三色流转,无疑让人从心底发寒!
随即,棺材也似的黑屋,倏地亮起一盏灯火。
那位槐荫斋主人、盗字门当家的影子投在墙面上。
好似一分为三,细长虚幻,犹如翻涌的浓雾。
从中伸出尖利的爪牙,像是要将纪渊攥在手心!
诡异,阴森,可怖的气势,宛若层层叠叠的狂澜大浪,迎面冲击过来!
“养煞,伤身,也伤神,终究是剑走偏锋,逞一时之强。”
纪渊轻轻呼吸,周身十万八千毛孔齐齐张开,散发磅礴的阳刚气血。
滚烫,炽烈,几乎凝成实质的焰光喷薄!
随着气血沸腾,额头中间的牟尼宝珠,其内蕴神意也自然浮现。
盘坐莲台上的老猿扯开袈裟,纵起神铁扫荡一圈!
嗤嗤,嗤嗤嗤!
好似血肉之躯压在烧红铁板,发出炙烤的声音。
藏于张奇山皮囊之下的三道恶煞,惨叫一声!
无形的音波滚滚震荡,邪气魔氛顷刻消散!
细长的黑影,像是受到重挫,瞬间缩回体内。
张奇山端坐的身形一震,险些仰面翻倒。
那张布满青色纹路,好似傩面的凶恶脸庞,似是流露几分清醒。
眼中乌黑、血红、灰白三色渐渐消退,恢复正常之态,低头说道:
“奇山失态,让纪爷见笑了。”
纪渊摆了摆手,好似并不在意,轻声问道:
“佛爷修的是养煞法?”
张奇山垂首,默然,半晌后道:
“不错。之前我说张家二十二祖统合阴门九派,推陈出新,自创秘法。
其中之一,便是这养煞法。
祖师奇思妙想,糅合装脏、豢灵之法。
借与生俱来的天煞命,养煞于体。
等于以身饲虎,耗费精血,容纳阴煞。
一旦成功,一念之间,就可自如操纵凶煞。
所以,我耗费十年之功,出入大凶之地,收集诸般地煞。
这才造出八苦别院的风水反局,养出体内的三尊凶煞。”
纪渊眯起眼睛,皇天道图荡漾光华,映照过去。
【张奇山】
【命格】:【元辰神煞】
【命数】:【分金定穴(青)、走阴人(青)、通灵眼(青)、养煞(青)、不良于行(灰)、天煞孤星(黑)、血枯(黑)、不详之命(黑)】
【凶神】:【人皮魔煞】
“八条命数,四青一灰三黑,还请入一尊凶神,真是少见。”
纪渊不由感慨,寻常人怀有一条黑色命数,便已经是霉运盖顶,死期将至。
张奇山此时还能活着,足以称得上八字够硬,命不该绝了。
“我这三道煞,分别是言听计从的傀儡煞、扑杀活物的人皮煞、细如牛毛的飞刃煞。
若无它们相助,我一个十五岁后,就走不了路的半瘫之人,
岂能坐稳阴门四当家的位子,更不可能守住槐荫斋的家业。
还希望纪爷能够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说给旁人知道。”
张奇山向来小心谨慎,从未当众显露过养煞之法。
他之所以深居简出,极少接见外人,也是为了避免被看出路数。
否则,有心人晓得后,特意设局针对一个半瘫的残废,简直轻而易举。
若非纪渊开口,言明自己有把握拔除张家人的世代诅咒。
张奇山也不会失态至此,直接显出凶煞之状!
并非他不够冷静,而是厉鬼索命的不详恐惧,早已成了一块压在所有张家人心头上的万斤巨石。
搬不走,更放不下,叫人难以得到喘息之机。
“纪某不是长舌妇,也不是多嘴的性子。
佛爷既然开口,我自当守口如瓶,绝不泄密。”
纪渊轻轻颔首,他对于这位槐荫斋主人、盗字门当家,心里多少有几分同情与佩服。
不良于行,双腿残疾,却能依靠害人害己,饮鸩止渴的养煞之法。
硬生生立住槐荫斋这块招牌,继而压下一干人等,坐稳盗字门当家的宝座。
要知道,盗字门包括走阴、摸金、装脏、豢灵四支传承,可以说是涵盖了大半的九流中人。
尤其是做私货买卖,成天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响马盗匪打交道。
点子不够扎手,转头就被黑吃黑了。
什么红货、黄货、白货、黑货,都不是正经来路。
其一是杀人放火的见血之物,响马劫掠所得。
其二是挖坟掘墓的陪葬出土,沾了死人晦气。
其三是自家收藏或者传于后人的宝贝,多为偷摸而来。
其四是朝廷押送的茶纲﹑盐纲、生辰纲,犯了大忌讳的东西。
能够收下这四样,洗干净,转手出,那多半都是底蕴深的狠角色。
“纪爷,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刚才所言,拔除张家人的世代血咒。
究竟是空口白牙诈我的虚实,还是真心实意?
若为前者,奇山静气不够,自认不足,甘愿认栽。
但水云庵之事,仍旧松不了口。
若为后者,我再对城皇老爷、酆都大帝起誓。
张家人自我这一代起,给纪爷为奴为仆三辈!
盗字门四家,皆可听凭差遣,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下眉头!”
张奇山抬手一按,好似活物的棺材屋子平静下来。
眼神一动,体内藏着的傀儡煞,犹如两道乌黑烟气。
当空盘旋两圈,附着于桌椅之上,宛若上古传说的点石成金术。
那本是木头打造的死物,顷刻就活转过来。
啪嗒,啪嗒,自行跳动,托住双手撑住坐榻往外移动的张奇山。
“以灵机催动煞气,扭转木石金铁的性质,让它们如同傀儡一般,听从号令。
真是厉害的思路!”
纪渊大略扫过两眼,瞧出个中的关窍所在,暗自感慨道。
“那位张家二十二祖,确实不凡。
可惜仍然没能逃过厉鬼索命!”
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圆椅,喀啦摩擦地面,移到纪渊的身后。
张奇山姿态恭敬,很是客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妨对佛爷直言,张家人的世代血咒,我确有几分拔除的把握。”
纪渊大马金刀的坦然坐下,望向眼神灼灼的张奇山,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敢问纪爷,你有何法子?并非是奇山不信,实乃张家人世代祖辈,不知做过多少努力。
能想到的办法,能用到的法子,几乎都使了。
可……唉。”
张奇山眼中闪过怀疑之色,认为纪渊在胡吹大气,蒙骗自己。
这也怪不得他,自从张家人当初偷盗庆皇假墓,误中机关,沾染极为不详的大凶之物。
便就背负男子活不过三十七、女子诞下子嗣精血干枯的恶毒诅咒。
数十代人,几百年来,都有尽力地想方设法。
可是每一次的结局,皆以失败、失望告终。
期间,多少江湖骗子、招摇神棍都宣称自个儿有办法。
结果几次试探下来,多是骗财为利的小人。
不长眼撞到盗字门当家手上,下场自然凄惨!
适才,张奇山曾提及,张家十八祖,躲在皇觉寺的后山禁地。
以佛息浓郁的浮屠塔林,阻吓那头神秘的厉鬼。
却还是浑身长出漆黑毛发,发疯堕崖。
据说,他死前曾大声呼喝,有一头恶鬼占据自己的身躯。
还有张家二十二祖,以风水正反格局避灾劫,也未逃脱宿命。
这些都只是对抗厉鬼的法子。
更早之前,好几代祖辈,苦心孤诣钻研医术,企图从人身入手。
比如,用极为残忍的手法。
耗时半年之久,慢慢换掉全身血液,来摆脱根植骨髓的血咒!
有的祖辈从命数入手,舍弃家业,成为乞丐,每天吃人剩下的残羹冷炙,睡在破庙、石桥底下。
因为相书有云,无净无垢,自生自灭者,天地有不弊之法眼。
意思是,乞丐这类,在天地万生之灵中属于最卑微、运命最苦之人。
他们没有任何福分和气运,天地气数往往有荫庇渡化之缘。
很多乞丐一年四季,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吃泔水污腐馊臭之食,睡天寒地冻露天之地。
却往往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这种就叫“四废命”,不受待见,也不遭大劫。
但是,这些方法都是治标不治本。
时辰一到,三十七岁大限一至。
无不横死暴毙,为厉鬼所害。
如今,纪渊跳将出来,自称他有把握,拔除血咒。
张奇山打心眼里希望这是真的,可一冷静下来又觉得毫无可能。
这折磨煎熬张家二十五代人的血咒,哪有这么容易说除就除?
祖辈甚至求助于五境宗师,也是束手无策。
那头长满漆黑毛发的凶恶厉鬼,像是不死之身。
即便被打碎、轰灭,过不了一阵时日就会再次复苏。
“我的确有手段,可以尝试拔除血咒。”
纪渊语气平静,他敢这样说的依仗和底气,当然就是皇天道图。
从命数入手,彻底改易!
抹除【天煞孤星】、【血枯】、【不详之命】三道黑色命数!
如此一来,血咒自然消解。
根据张奇山此前所言,纪渊不难得出一个判断。
那头祸害张家二十几代人的凶恶厉鬼,为何每次都能正确找到索命的对象?
从来没有失手,也从来不曾出过错漏?
血脉?
也有祖辈彻底换血,仍未躲过。
气机?
更不可能了。
世间如同一座大染缸。
气机之驳杂。
五境宗师都难以逐一辨清。
更何况一头神志昏沉的凶恶厉鬼!
“万灵万物,都会于天地烙印下自己的痕迹。
正所谓,人过留影,雁过留声。
这也是皇天道图对于‘道蕴’需求的原因所在。
汲取天地之间的‘痕迹’,煅烧众生皆有的命运气数。”
纪渊心念急转,无声思忖道:
“我思索片刻,众生都有,而又不尽相同的东西,就只有命数!
那头厉鬼,所依靠的正是命数!
正如太古劫前,阴司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它们拘拿阳寿已尽之人,凭借的是阎王手中生死簿。
判官笔勾销一个名字,众多鬼差就要捉一道阴魂。
命已尽,气数已消,魂就要归地府!
纵然阴司不见,可定下的规矩不会变,也不会错!
因此,只要改掉张奇山的命数,就能拔除血咒!”
玄洲这方大世界,一切的秩序、规则。
都由太古劫前的天庭,阴司所定下。
不容任何存在撼动!
这是万古以来的铁律!
靠在座椅上的张奇山面无表情,极力隐藏内心的期待,轻声问道:
“我该如何相信纪爷能够做到?”
纪渊眉头微皱,好像思索。
片刻后,心神沉下勾动皇天道图。
剧烈的光华冲天而起,像是大把道蕴投入其中。
约莫半刻,他注视并未察觉什么的张奇山,澹澹道:
“佛爷,你不妨下地走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