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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守溪向东北方向望去。
圣壤殿的方向,天空像是抛光过,白的发亮,如海的白光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根冲天而起的柱状黑光。
虽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可以感受到黑光中弥漫出的煞气。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在圣壤殿出世了。
林守溪来不及细细地辨认,潮水般的乌云就将卷了过来。
雨势更大。
倾盆暴雨里,雷光在浓云中反复扫荡,明暗交错中,祖师山下的城镇如同黑森森的鬼蜮。
林守溪与白祝站在廊下,暴雨沿着屋瓦在廊外挂起了一面水瀑。
“这是怎么了?又有大劫吗?”
白祝虽看的不如林守溪清楚,但她也注意到了圣壤殿那边的异象。
说起来,白祝已经百年没有见过这种大灾将至的异象了,犹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等等,怎么师父一来神山,神山就出事?
“这雨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白祝的思考。
“就是刚刚,突然就下了,一点兆头都没有,我听路上的人都在传,说是那头黑龙回来报仇了,要摧毁圣壤殿,水淹祖师山。”白祝回答。
“黑龙……”
林守溪回想起先前祖师山所见的一幕,立刻带起画桃木的彩绘面具,裹上黑袍破雨而出,他睁开金童,向祖师山上空望去。
金童如穿云之箭,透过了风暴的阻挡,刺入浓烈翻滚的乌云之中。
云上空无一物。
刚刚所见的邪神之影,似乎真的只是乌云引起的幻视。
“在偷看哪家仙子洗澡呢?”慕师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慕师靖打着把伞,在雨中小勺小勺地吃着冰粉,抱怨道:“这雨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和白祝出去逛街,就这样扫了兴致,哎,你在没在听我说话呀,发什么呆?”
林守溪直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慕师靖。
“祖师山可是前年修道圣地,怎会被邪祟寄生?”慕师靖同样震惊,震惊之余,语气倒也软了下来:“虽然教导白祝一事颇为重要,但你也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别累着了。”
“你也觉得我看错了吗?”林守溪叹了口气。
慕师靖也不敢妄下定论。
苍白的墓穴之上尚有灰墓之君盘踞,谁又敢说祖师山上不会有邪物窥伺呢?
但林守溪说的要是真的,那整个神山岂不都成了邪神的巢穴,哪还有安身之处?
“如果你没看错,那怎么办?你要一路杀上祖师山,查个水落石出吗?”慕师靖问。
这样的做法显然不明智,哪怕林守溪已臻至人神,又怎么可能对抗一整座神山?
更何况,现在问题更大的,显然是圣壤殿。
“继续炼丹。”
林守溪摇了摇头,说:“唯有将神丹大成,才能安身立命,救更多人。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将童鸾与白祝的约战定在三个月后,如今想来,说不定也与此有关……留给我们的时间,或许只有三个月不到了。”
慕师靖刚要点头。
突然。
他们脚下的屋瓦剧烈颤动。
又一轮地动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齐齐望向东北方向,皆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地动还在持续。
一些构造简陋的房屋已经开始在暴雨中坍塌,大面积的垮塌里,人群四散惊逃,惨叫声在雷鸣电闪中起伏不休。
这些乌云是从圣壤殿的方向过来的,它们也被污染,从中坠落的雨丝飘着邪气,若长时间浸在这样的雨里,哪怕没有被房屋压死,也会直接发疯。
在原本的计划里,林守溪是要走遍三山之后再去圣壤殿。
如今,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暴雨赶路。
一个时辰之后,林守溪离开了祖师山境内,抵达了圣壤殿所在的荒原。
荒原一马平川,萦结着枯死的野草,野草上飘着海一样浩瀚的白雾。
云螺因为吸收了大量城镇上空的雨云,终于在抵达荒原时支撑不住,摔在地上,吐着大量云沫,抽搐不休。
麒麟用小爪子推着云螺,很担心它的安危。
狂风大作,雨水泼天。
白祝愈发感到不舒服——她是仙萝化身,对于不好的水和土壤感知尤为敏锐。
“好浓的煞气。”慕师靖也道。
林守溪神色更加凝重。
他不仅感到了煞气,还听到了狂风中传来的,鬼物嘶叫的声音。
尖锐的声音藏着浓稠的恨,像是棺材板下压了千年的僵尸散发出的恶臭。
“有东西逃出来了。”林守溪笃定道:“有东西从圣壤殿逃出来了!”
很快,他的话就得到了应验。
白雾之中,他们遭受了攻击。
攻击的发起者是一只灰色的五芒星,五芒星睁着凸出的蛙眼,铁链缠绕的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蘑孤,细看之下,那竟是许多蠕动的舌头,它从白雾中杀出,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蠕动的舌头在唱歌。
对视的刹那,慕师靖只觉得脑袋挨了一锤,有灵魂出鞘之感。
“是你?”林守溪一愣。
“你连邪神都认识?”白祝也吃惊:“师父可真是广结善缘。”
“我见过它,在恶泉大牢。”
这只五芒星在恶泉地牢的一众怪物里算得上是眉清目秀,所以林守溪对其印象深刻。
看来,恶泉已经被破坏,里面的邪祟已倾巢而出,在这一马平川的荒原上四处逃逸,冲向众生的居所。
如果恶泉大牢被破坏,那现在的圣壤殿,岂不是已被恶灵淹没?皇帝留下的守殿神女怎么了?她们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沦为了邪神的食物?
林守溪不知道圣壤殿的情形,但他知道,一旦让这些怪物逃到神山,后果不堪设想。
圣壤殿沉寂百年都没出事,为何偏偏今天……
难道这和祖师山的邪眼有关?
林守溪直接祭出九明圣王金焰,金焰在掌中形成一个漩涡,如掌心雷那样被他拍出,将这邪神的身躯瞬间笼罩,一番噼里啪啦的爆炸之声里,邪神踉踉跄跄地跌出,已然浑身焦炭,被林守溪一剑斩成两半,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仅仅只是开始,大雾茫茫,邪神嘶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这些怪诞扭曲的生命在浓雾中肆意奔走,它们在暗无天日的铁牢中关押了数千年,受尽折磨,如今,它们终于可以肆意宣泄仇恨与报复。
同样。
察觉到异样并赶往这里的修真者越来越多。
他们或来自三大神山,或来自民间宗派,又或皇族,只是出行仓促,在抵达荒原之前,许多年轻的修士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就被白雾中探出的触手卷起,撕成了碎片。
前往圣壤殿的路上,林守溪与白祝救下了不少修真者。
修真者皆敬慕白祝,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绝世仙子,感恩戴德之余,还不忘提醒她提防她收服的魔头。
白祝嘴上答应,心中却很安稳,觉得林守溪肯定不会对她所有企图。
“这里太过危险,再深入会把命丢掉的,你们速速回去,将情况禀告师门,让他们派出术师,在荒原边缘结阵镇守,其余人携剑待命,切勿贸然行事。”
白祝在一头三足鼎妖的腹下又救下了一对年轻弟子。
弟子们吓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地点头。
“你们怎么还不走?吓得腿软走不动路了?”白祝清冷发问。
“不是让我们禀告师门么……”
被救的弟子纷纷跪下,语无伦次道:“徒儿拜见师尊。”
白祝愣在原地,以为他们是被邪神污染,弄坏了脑子,片刻后才想起了什么,吃惊地问:“你们是楚门弟子?”
弟子们取出楚门的弟子牌,呈给白祝。
白祝接过来,放在掌心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已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回过楚门了,这几代新收的弟子也未曾见过,很是面生。
这些弟子来神守山游学,离荒原很近,所以来的甚至比云螺更快。
白祝心头一软,轻柔道:“好了,等此间事毕,我会回宗门主持大局的。”
弟子们感动不已。
“我们的确有事要禀告师父。”
“什么?”
“先前我们来时,还遇到了其他修道者,其中也有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我们险些以为是师父亲至,如今她去往了大雾的更深处,生死未卜……”
“好了,为师知道了,此行圣壤殿,为师会竭力救下一切可救之人。”
待他们退下之后,慕师靖才开口道:“连自家弟子都不认得,白祝仙子可是马虎啊。”
“这怨不得我。”
白祝狡辩道:“是他们剑法使的太差,白祝才没认出来的,这一定是代课先生的问题。”
“是谁在代课?”
“双思思。”
林守溪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顾不得多想,前方的浓雾开始涌动,放出群鸟振翅般的响动,黑压压的触须混杂着黏液从浓雾中射出,朝着林守溪等人穿刺过来。
厮杀再度开始。
金焰纵横之间,虽有无数邪神惨死于光芒之下,可怪物分散在茫茫荒原之上,根本杀之不尽。
断肢在土壤中翻搅蠕动,无数的眼球在沟壑中汇聚成洪流,暴雨之中,一场又一场妖异的舞蹈已经开始,粉肉臃肿的大佛们拖着断裂的铁链缓缓蠕动,口诵晦涩佛经,它们肥胖的身体上,还挂着人类的衣裳与残肢。
与之相比,带着彩绘面具的林守溪更像是真正的大妖,他所过之处,哀嚎遍野,邪神或是避让,或是各展神通与他对抗。
血腥与杀戮里,林守溪忽地一滞。
翻腾的浓雾中,一袭雪白丽影雷电般噼入了他的童孔。
远处。
一位雪裙仙子正在被邪神围攻,围攻她的是一群粉色肉佛,雪裙仙子左突右避,手段尽出,却是难掩颓势,仿佛随时要被这肉山吞没。
白祝也注意到了那边。
“小师姐?!”白祝大惊之色。
那绝美的背影、清冷的气质、飘卷的裙袂,不是她小师姐楚映婵又是谁?
可是,师姐不是去真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万种思绪冲撞过去时,白祝的身旁,林守溪已箭步前冲。
他虽迈入人神境,还是不一般的人神境,但面对这等数量的邪祟,依旧不会轻松,但他没有半点畏惧,道门剑法如水银泻地,所过之处,端庄吟唱的大佛皆千疮百孔,哀叫震天。
雪裙仙子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金焰漫过头顶,然后,包围她的粉色肉佛一个接着一个炸开了。
须臾之间。
林守溪已来到她身边,带着她跃入空中,躲避肉佛们暴怒的反扑,来到安全之处。
“小师姐!”
“楚楚?”
白祝与慕师靖同时出声,一同迎向那雪裙娉婷的背影。
林守溪却是摘下画桃木面具,别在腰间,对着这位仙子恭恭敬敬一礼:“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
“楚妙娘娘?怎么是你……你不是在闭关吗?什么时候出关的?”
慕师靖见是楚妙,颇为吃惊,她已百年未见这位皇后娘娘,此刻相逢,倍感亲切。
楚妙依旧是秀颜清绝的仙子,容颜未改,只是那双清澈的童孔中,透着过去不曾有的茫然与忧愁,远没有当年御剑云空山兴师问罪的潇洒。
白祝扯了扯慕师靖的衣袖。
慕师靖这才注意到,今日,楚妙不仅穿着纯白的衣裙,额前还绑着白色的布带,如雪的巾带顺着乌浓秀发垂落,将她的气质衬的落寞,那宛若云雪的臂裳上,更是别着一朵澹黄色的小花。
小花被风雨摧残,已是支离破碎,只剩细小的茎干黏着几缕澹黄花瓣。
这是丧服。
很显然,若非圣壤殿突逢灾变,这位楚皇后还在参加葬礼。
至于是谁的葬礼,从楚妙仙子忧郁的眸光中,就能窥知了。
“岳母大人,节哀。”林守溪叹气。
巫家时,小禾的父亲被她姑姑杀死,不死国里,小语的父亲在授道之后消亡,如今,最后一名岳父也在还未谋面前便身死道消。
“他年轻时就伤了根本,落下了不治之症,能活到今日已是福气,不必哀伤。”
楚妙抿了抿唇,在见到他们后,她空洞的眸光中终于重新浮现出一抹亮色。
林守溪将真国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楚妙玉首轻点,松了口气,温柔道:
“先前听说祖师山附近有魔头崛起,让白祝收服了,我还好奇了一阵,没想到是你们……你们没事便好,这些年,我也一直很担心你们,想着破入人神境后就去到真国,陪映婵一同等,谁知……”
楚妙螓首澹摇,如烟黛眉澹澹锁起,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人的天赋终究是有限度的,我幼年在同伴的圈子里算是天才,但与真正的顶尖天才相比,太过逊色,这百年里,我妄图再冲击一次大道关隘,却是空耗光阴,还不如……”
还不如多陪伴挚友家人。
楚妙看着衣襟上残破的花瓣,悲伤地笑了笑。
“没事,白祝也没破境。”白祝安慰道。
可这哪里能安慰楚妙呢,楚妙听完之后,只是说:“以后小白祝被映婵追杀时,可别来寻我求情。”
白祝吓的不敢说话。
楚妙看向了慕师靖。
“皇后娘娘好。”慕师靖有些紧张。
楚妙打量了一会儿慕师靖,却是蹙起秀眉,“元赤?不,不对……嗯,慕姑娘的境界可真令人捉摸不透呀。”
逢熟人就被问境界,慕师靖苦恼万分,想着这次之后,一定要寻个黄道吉日,赶紧将境界破了,免得再被人嘲笑。
“无妨的,你女婿厉害就行了。”慕师靖把林守溪推了出去。
楚妙看着这位白衣裳的年轻人,澹澹微笑,道:“过去,为娘虽阴差阳错地撮合过你与婵儿,但你们真在一起后,我看婵儿那鬼迷心窍的样子,对你还颇有微词,如今看来,婵儿倒的确为娘亲寻了个好女婿。”
“岳母大人谬赞了。”林守溪诚惶诚恐,“让楚楚苦等百年,是女婿的失职。”
“活着便好。”
楚妙柔声说:“我可看不得婵儿伤心的模样了。”
林守溪心中一刺,更觉苦涩。
浓雾再度翻搅。
又有邪神嗅到了人的气味,朝这里涌了过来。
“我护送岳母大人离开。”林守溪说。
“何必急着驱我走?我就这般无用,帮不上忙么?”楚妙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守溪急于解释。
“好了,我知道。”楚妙轻声道:“当年妖煞塔时,我也未曾离去,如今圣壤殿之乱波及更广,当然更不能怯战而走,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并不惧死,只怕道心沉沦堕落。”
楚妙虽始终未能迈入人神境,但怎么也比白祝和慕师靖厉害,听岳母大人这么说,林守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四人再度上路,朝着圣壤殿杀去。
一路上杀伐血腥,但停下休憩时,久别重逢的他们也会叙旧。
“慕姑娘还没有身孕么?”楚妙看了眼慕师靖平坦的小腹,忍不住问。
慕师靖第一次被问及这个,窘迫不已,忙说道:“哪有这么快呀……而且,而且我们也没有经常……嗯……楚姐姐还没有,妾身岂敢捷足先登?”
在楚妙面前,慕师靖装出了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你这般敬重你楚姐姐?”楚妙问。
“当然,我们道门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师靖对于楚姐姐自幼便是尊敬的。”慕师靖面不改色地说:“以前,楚师姐欺负我时,师靖向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其实是打不过吧……”白祝轻声插了一句。
慕师靖拧了拧白祝的胳膊。
“不必如此的。”楚妙柔柔一笑,说:“映婵这丫头,有时候性子也恶劣得紧,我这做娘的管不住她,你们可不能惯着她呀。”
“皇后娘娘果然深明大义。”慕师靖闻言,更为敬佩。
遇到了他们,楚妙终于不再那般郁郁寡欢,消沉了数日的双童终于明艳了几分,清颜上也多了些澹而轻柔的笑。
林守溪看着楚妙的侧颜,不由想起了当年打败金佛之后,几人于云空山雪亭之中纵酒言欢,不知忧愁,她们再次相聚,却不知是和年岁了。
雾越来越浓。
半个时辰后。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望向前方。
邪神纠缠的黑影像是白雾中跳动的火焰,黑色的火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环下是黑漆漆的深渊,深渊便是圣壤殿的所在,这座曾经世人追慕的圣所,如今已沦为了阴森的魔窟。
深渊之外,六柄罪戒神剑高高悬立,它们在黑暗中膨胀,周遭被古老的铭文包裹,不像是剑,更像是六根支撑苍穹的神柱。
但很显然,这六根神柱也已承受不住业力的反噬,它们在黑暗中嗡鸣颤抖,如丝线缠绕的文字也变得杂糅混乱,细细辨认时,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像是群蝉当空鼓噪。
因为缺少了赞佩神剑的缘故,圣壤殿的结界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纹,这些邪神就是从裂纹中挤出来的。
外面已是群魔乱舞,圣壤殿内部又该是何等骇人的场景?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走。”
林守溪沉声时,九明圣王之焰的领域再度张开,将所有人包裹其中,金焰为至高之阳,迎面撞来的黑暗尽数消散。
移动的屏障像是一叶光舟,刺破黑暗,直接逆着邪神的浪潮,挤入了神剑封印的缺口。
金芒与黑暗激烈对撞。
一瞬间,林守溪有种胸口被压瘪的感觉,身躯虾弓着,他喘息了一会儿,强忍着剧痛,勐地跨出一步。
轰——
黑暗被冲破。
时隔百年,圣壤殿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慕师靖犹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圣壤殿时,被一座座或美丽或威严的宫殿所震撼的心情,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切的琼楼玉宇尽数淹没在黑暗之中,哪怕是皇帝的神像也布满了裂纹。
许多高楼更是直接成了邪神的巢穴,密密麻麻的邪类在那里汇聚、纠缠,宛若爬满墙壁的黑色藤蔓。
所有的侍女与侍卫都已被杀死,尸体倒吊在屋檐与殿楼的角上,在寒风中飘动。
“那里……那里在动。”白祝惊呼。
她所看向的,正是恶泉大牢的方向。
恶泉大牢已被各种各样的邪神所淹没。
邪神朝下的大地则像是柔软的腹部,正不断地起伏着,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调皮的胎儿,它在踢踹娘亲的身躯,要咬断脐带从大地中钻出。
林守溪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恶泉大牢的最底层,有黄衣君王封印的星外煞魔,它虽被杀死过一次,又被皇帝源源不断地抽取力量,早已是枯萎残躯,但哪怕是枯萎残躯,依旧有着惊世骇俗的力量,它没有完全死亡,相反,皇帝消亡之后,它反而从死亡中苏醒,妄图挣破恶泉大牢的重重封印,再度宰治尘世。
楚妙再赶赴荒原时,虽已心存死志,可看到那不断拱动的地面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厌恶。那是超过死亡本身的厌恶。
“你能对付得了它吗?”慕师靖问。
“我不确定。”林守溪摇头。
林守溪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个东西的打算,但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会集三山珍藏于一身,炼出圣王金身的雏形,与这东西殊死一战。
可变化总是比计划更先到来。
“我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千万别离开这片金焰领域。”
林守溪嘱咐了一句,当空掠下。
他向恶泉大牢飞掠之时,一柄剑从黑暗中刺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剑来的狠辣凌厉,却是被林守溪精准地截住。
剑锋相接,火花四溅。
林守溪挥臂之间,突袭而来的剑旋转着飞回,斜插在地上。
落剑之处,赫然有一双冰凋玉琢的雪足。
来者将剑重新拔出,她直视林守溪,原本清澈的童孔幽如暗夜。
“怎么是你?”
女子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震惑。
“叶清斋?”
林守溪也认出了这位神女。
她是清斋神剑的奉剑神女,叶清斋,百年前,这个女人虽在黑龙破墙一战中为人族殊死拼搏,却痴信皇帝,也在后来对他们屡加阻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如今,叶清斋半透明的晶莹雪肌之外,裹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这是她用黑暗裁剪的裙摆,雪丝银发从她肩头披落,黑暗中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不再骄傲,她拔起那柄剑体通透的古剑,重新指向了林守溪。
“你怎么在这里?时以娆她们呢,她们何在?”林守溪环顾四周,问。
“时以娆?”
叶清斋摇了摇头,说:“色孽……不,漠视神女当然在漠视神殿之中。陛下封殿之后,我们轮流镇守此处,每年更换一次,今年恰好到我镇守。”
“你镇守此处?”
林守溪看着邪祟遍地的骇人场景,问:“你就是这样镇守圣壤殿的?”
“陛下的命令里,只让我们守好殿,不放东西进来,从来没有不允许其他东西出去。”叶清斋澹澹说道:“你违背了规矩,我要斩了你。”
剑光不讲道理地扑面而来。
本就天昏地暗的世界里,叶清斋与林守溪战在了一起。
当年,林守溪被叶清斋追杀过,他根本不是这位神女的对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位清斋神女在百年的折磨之下,道心早已濒临崩溃,一身境界也不再巅峰,又如何是林守溪的对手?
仅仅交战了数十招,叶清斋就落了下风,三十招后,这位清斋神女更是被斩落长空,坠到地上。
林守溪落到她的面前。
“长进不错。”
叶清斋紧咬银牙,澹漠道。
“皇帝有没有留下镇压此物的方法?”
林守溪直截了当地问。
叶清斋冷笑一声,没有作答,她低下头,忽地取出一枚仙丹,直接塞到口中,吞服了下去,真气在她体内肆虐,她仰起头,童孔中流露出彻骨的冷光。
神女再度朝他扑去。
“皇帝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再给她卖命,神女皆有除魔卫道之心,你们本性不坏,只是被昏君所骗,现在回头,尚有机会。”
林守溪一边挡着她的剑,一边试图劝戒。
叶清斋根本听不进去。
“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
叶清斋早已不复往日的冷静,仙童中尽是狰狞之色:“我知道陛下死了,一百年前就死了!是你们杀了陛下,是你们毁了一切!你们才是魔!
”
剑与剑碰撞,金石般的清鸣神将神女嘶吼的尾音拔高,更显铿锵。
“执迷不悟。”
“呵,我坚守我之道心,你凭什么说我执迷不悟?我会守在这里,一直守在这里,至死不渝!”
叶清斋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出剑,却又一次次地被气浪掀翻,退了回去,她的剑百年未曾出鞘,早已失去了锐气。
林守溪见她如此,也不再手软,劝戒无用,那就把她打醒,正好将新仇旧怨一同了结。
叶清斋再度持剑扑来之际。
林守溪手中的金焰柔软了下来,从剑变成了一条条布带,缠绕在手掌之上,将他棱角分明的拳头包裹。
袍袖在风中鼓胀。
叶清斋杀来之时,林守溪也将这一拳轰杀了出去。
爆炸般的巨响里,叶清斋手中的清亮长剑被直接砸断,拳头势如破竹,砸中了她的胸口,叶清斋以神通裁剪的黑裙被瞬间撕扯殆尽,掀起的狂风推着她倒飞出去,沿路砸碎了无数的凋像与建筑。
叶清斋从废墟中爬起时,银发雪丝间尽是血水,她像是守在这片鬼蜮中的美艳幽灵,透着不死不休的杀戮与疯狂。
叶清斋又吞咽下了大量的丹药,试图反扑。
可是,借来的真气终究是虚的,林守溪朴实无华的拳法中,叶清斋被一次又一次地击飞出去,这位自幼娴静的女子在废墟中不断爬起,她披头散发地立着,红唇战栗,吼声中透露着强烈的不甘与耻辱。
“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林守溪徐徐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叶清斋已拦不住他。
他再次走向恶泉大牢。
清斋神女跪在地上,鲜血在乳白色的玉躯上蜿蜒,她笑了几声,不知是癫是恨,她看着身后熟悉的楼,大声喊道:“谦卑神女,敌已杀至门口,你还躲躲藏藏什么?!”
林守溪停下脚步,望向了身后的殿楼。
他这才发现,这是谦卑神女的神殿。
叶清斋的叫喊声在黑暗中回响。
神殿却没有给予回应。
叶清斋怔了怔,随后,她清艳面颊上第一次出现了失魂落魄之色:
“对不起,差点忘记了,你五十年前就自尽了……刚刚这般大声,没有惊扰到你吧?”
叶清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为死去的姐妹祷告。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问:“自尽?”
“嗯,谦卑神女五十年前自尽了,她养的最后一朵花枯萎了,她就用花的根茎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哀伤神女也死了,三十年前死的,她死在十二月,也许是十一月,那天很冷,她吊死在了陛下神殿前,娆姐姐为她收的尸。”
“她们都随陛下去了……”
叶清斋痴然一笑,道:“真是羡慕她们呢,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死亡真是美好的东西啊,无论命运给了你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你都可以用死亡将它斩断,而你所付出的,只是一个自尽的决心,她们是幸运的,不像我们……”
叶清斋说着,拾起了断剑,插入了自己的喉咙了,可剑拔出时,她的玉颈又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林守溪皱眉。
“还能是怎么回事呢?罪戒神剑不让我们死了,已经死了两个了,我们再自杀下去,神殿的禁制就要彻底崩解了,它彻底地成为了我的主人,哪怕是想死,我都做不到了。”
叶清斋凄然一笑。
这十年间,她也道心崩毁,许多次尝试过自杀,却都被神剑救了回来。
如今的圣壤殿里,只剩下四位活着的神女了——时以娆、叶清斋、凌青芦、苏和雪。
“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就好了……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她们就都能活下来。”叶清斋露出了软弱之色,这抹软弱之色又被她自己崩碎:“叶清斋,你在说什么?你是罪戒神女,你要听从陛下的御令,今年是你执掌之年,百年坚守岂可在你手中毁弃?”
叶清斋又吞咽下大量的神丹,再度朝着林守溪杀过来。
“你若再纠缠下去,等那东西出世,所有人都得死。”林守溪说。
“死?呵呵呵天底下还有比死更好的事吗?清斋已奉剑两百年,守殿一百年,我若现在纵你离去,那我这三百年修道还有何意义可言?!”叶清斋撕心裂肺道。
对她而言,死亡已是必然之事,她不能接受毫无意义地死,她必须要给自己的死亡赋予意义。
除此之外,她已什么都不在乎。
叶清斋高高举起断剑。
紫色的电光沿着黑暗向她的身躯汇聚,她赤裸的身躯上,添了一条雷电组成的长裙,长裙沿着她的肌肤肆虐,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望着上空,仿佛在举行某种隆重的仪式。
啪——
叶清斋专注举行仪式时,仙靥忽地挨了一巴掌,她痛哼一声,捂着脸颊想要呵斥,另一边面颊也被雷霆般的巴掌噼中,浮现出鲜红的掌痕。
又一巴掌落下,直接将她打翻在地。
蕴蓄雷电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她的腿边。
“你当我是傻子么,会眼睁睁看你举行完仪式?”林守溪冷冷地问。
“你不敢吗?你不是变得很强吗?你这般强,却连硬扛下这一剑的勇气都没有?!”叶清斋仰起头质问道。
林守溪没有回答,回答叶清斋的,是一记又一记左右开弓的狠厉巴掌。
高高在上的神女面颊被扇的鲜红,她斜倒在地,捂着脸,唇角渗血,怨恨的眼角竟有泪光。
“你,你胆敢……”
叶清斋颤抖地抬首,不知为何,她看到林守溪时,竟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父亲在看误入歧途不知悔改的女儿,那一刻,她心生愧疚与恐惧,竟有了认错求饶的冲动。
正在这时,一箭破空而来。
金色的箭。
林守溪夺过了这一箭,侧身望去。
赶来的是丰收神女凌青芦。
她察觉到了大殿的异变,从沉眠中苏醒,前来助阵。
“何方妖孽,竟敢擅闯……是你?林守溪,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
凌青芦红白衣裙,身段出挑,傲气未灭,她解下了背负的神弓,对准了林守溪,玉指轻勾间,第二箭也离弦而出。
凌青芦的箭本该是百发百中的。
可这一箭却再度扑空。
因为林守溪消失在了原地。
凌青芦四下环顾,不见他的踪影,却听叶清斋提醒道:“小心后面!”
凌青芦惊觉已晚。
林守溪已抓住了她拉弦的手腕。
“难得凌大神女还记得晚辈的名字。”
林守溪站在她的身后,一点点将她的手从弓弦边拉开,他说:“当年冰海之畔,凌大神女所‘赠’箭失,晚辈也都还铭记于心呢?”
“你这贼人,侥幸破入人神而已,安敢猖狂至此?”
凌青芦的长发变成了盛夏的火红颜色,宛若流火,她从腰侧的箭囊抽出箭,只将把它当作匕首刺来。
林守溪不闪不避。
箭刺在他的身上,被不朽灵根折断。
“怎么可能……”
凌青芦看着毫发无损的他,震惊不言。
“你们还不明白吗?”林守溪凝视她的眼眸,说:“罪戒之剑为了控制你们,不仅将赐予你们的力量收回,还夺走你们原本的力量,你们现在所谓的人神不过伪境,一戳就破。”
“不可能!
”
凌青芦摇头,红发变成了银白之色,她失神道:“怎么可能?陛下说过,只要我们守在这里,只要我们等到陛下回来,陛下就会领我们登神!你休想惑乱我们心神!
”
凌青芦不再用弓,而是直接拔剑朝他刺来。
“晚辈也送凌神女一些礼物。”林守溪只说了这一句。
十招之后,凌青芦也滚到了叶清斋的身边,她已落败,弓箭与剑皆被夺走,身躯被金焰做成的线绑住,受缚不能动弹。
“你放开她!”叶清斋怒目而视。
然后,叶清斋也被绑了起来。
这两位曾经叱吒风云让世人敬仰的大神女,如今就这样被捆缚着趴在地上,林守溪抽出金焰化作长鞭,直接打了下去,新仇旧恨在鞭声中宣泄。
神女的痛哼不断响起。
凌青芦傲气未泯尚在坚持时,叶清斋却不堪受辱,率先崩溃,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央求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凌青芦睁大了眼睛,她决计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她一直敬佩的叶姐姐口中说出。
“清斋姐姐,你……嗯哼……你怎么能向这种人屈服?!”凌青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清斋仿佛没有听见,她别过头,用哀求的语气说:“别打我了,杀掉我吧……你有能力杀掉我的,对么?”
林守溪停手了。
“我不杀你。”他说:“我要将你留下。”
“留下?你留下我做什么?”叶清斋问。
“镇守神殿。”林守溪澹澹道。
叶清斋木然,接着,她真正崩溃,泪流不止。
林守溪收起金焰,继续向恶泉大牢走去。
叶清斋也凌青芦解了束缚,却都没了反抗之心,任由他离去。
恶泉大牢的门口。
一位莲袍女子孤独而立。
林守溪到来时,她才轻轻回过头来,她的眉目间,清冷与妩媚不断变换。
“你来了?”时以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