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屋檐下,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扬眉,冷哼道:“是又在吹捧陈景勤政爱民?”
他一脸冷笑。
这两日,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花式吹捧,令云老先生极为不耻。
在他眼中,这更像是一场作秀,陈景勤政,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可于他而言,贼子,便是做了什么好事,也洗脱不掉罪行。
林妙妙秀美的螓首,轻轻摇动:“是新太子立储的消息。”
哦?
云老愣了下,迈步夺过报纸细读,旋即挑眉。
那个私生子……竟已被立为储君了……
虽说,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可这一刻,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还是敏锐捕捉到异样:
“这个时候立储?朝堂上那些清流,勋贵同意了?这么快?”
这个决定,太仓促了。
再结合陈景劳累染病的消息,云老先生思忖着,眉头皱紧:
“不对劲。”
林妙妙捧哏:“哦?”
云老冷静分析:
“陈景虽是凡人,也会染病,但身处皇宫,总归是不惧寻常病症的,最差,还可以用超凡手段医治,所以老夫此前以为,是炒作……
恩,这还是齐平那小子发明的词……可眼下看来,情况恐并不简单。”
云老皱眉苦思。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陈景会被刺杀死去,而缺乏了这个前置条件,朝廷的操作便显得迷惑起来。
“爷爷,怎么了。”这时,穿荷叶边罗裙的青儿揉着眼睛,从隔壁走了出来。
还没大睡醒。
云老折起报纸,塞在腋下,说道:“没事,爷爷出去走走。”
说着,他离开院子,行于市井中,茶馆,酒肆,铺子……都能看到,有人在议论立储之事。
当走进茶楼时,更听到里面有人忧心忡忡:
“前脚陛下累倒,怎么后脚就立储了,你们说,会不会是陛下病重?”
一名中年人反驳:
“笑话,皇宫里天材地宝众多,还有起死回生的灵药,陛下岂会有事。”
“是啊,是啊,陛下勤政,老天也会保佑的。”
当初齐平打下的舆论战,只在京都翻起了一蓬小水花,就给更大的舆论声浪淹没了。
底层民众是很容易受到引导的,经过这几个月的持之不懈,景帝的名声在底层民众中,颇为不错。
俨然有“明君”赞誉。
“哼,你们莫不是忘了,北边幽州还有个太子?”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是个年轻读书人。
有人反驳:“那些谣言早已澄清,都是蛮人的阴谋,真正的太子早死了。”
“那可未必,莫都忘了,当初讲经大会,本来死去的齐公子现身?”
“此事……不是说,是障眼法?道院为了赢,命人伪装的,不然的话,齐公子若真活着,为何没再露面?”
讲经大会的事,着实引发了一场轰动,但朝廷也给出了“合理的”解答。
一些聪明人保持怀疑,可大多数人,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也是这段日子来,陈景名声洗白的原因。
云老先生听得气闷,一个弑兄之人,竟被民众冠以临危受命,挽大厦于将倾的人设。
可想而知,再过些年,真正的历史会被掩盖,史书中,只会将陈景这个“反贼”描绘成中兴之主,一代仁君。
偏生,云老势单力薄,且还要顾忌青儿安危,只好气愤离去,兀自气得浑身发抖:“窃国之贼,岂能成圣?”
他恍惚了下,望向北方,心想若齐平在此,定不会任凭真相扭曲。
……
与此同时,京都郊外,书院。
夏末初秋的时节,山脚下的竹林茂密。
山腰上,大片青坪却空荡荡,整座建筑中,少了许多热闹,多了寂寥。
“吱呀。”
当吴清妍推开窗子,望着安静的书院,托起腮帮子,开始走神。
数月前,金帐王庭犯边时,景帝一道旨意,将书院里的先生们,以及部分弟子调去了西北参战。
书院内,只留下部分修为较低的学子,以及部分“校工”和少数教习。
她虽天赋过人,但毕竟修行日子太短,也留了下来。
只是昨夜,书院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让她有些疑惑,听说,那位大修士是来等人的。
“可是,要等谁呢?”她想着。
突然,天空暗了下来,吴清妍惊愕看到,远处有一片阴影贴着大地疾掠而来,沿着竹林,山坡,青坪,速度极快。
她扒着窗子仰头望,旋即眼睛撑大,只见一只仙鹤从天穹落下,停在了大讲堂上。
当齐平从腾云仙鹤背上跃下,没有犹豫,一个翻越,跳进了大讲堂二楼露台。
经过数日的跋涉,他终于抵达京郊,然而京都情况不明,不好贸然进入,他便想着,先来书院打探下情况。
而在神识扫描下,整个书院里,最强大的气息,便在这里。
“你来了。”当齐平踩着深棕木地板,看向房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用后脑勺对着他。
“师尊?”齐平吃了一惊,诧异道:“您怎么在这。”
鱼璇机转回身来,缺斤少两的道袍下,身子骨歪歪扭扭的,没个正形。
漆黑长发用木棍简单扎在脑后,凌乱的睫毛忽闪了下,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很得意的样子: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是首座那个糟老头子,说你要回来了,肯定不会贸然进京都,便要我在这边等。
恩,书院的先生们早就去西北了,剩下的这帮小杂鱼啥也不知道。”
首座……这也在你计算之中吗?
齐平想着,深深吐了口气,问道:
“所以,陈景真的死了,与姜槐同归于尽?具体怎么回事?如今京都里情况如何?”
没有叙旧,直入正题。
鱼璇机有点不高兴,觉得这便宜徒弟这次回来,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你变了。”
“啊?”齐平茫然。
鱼璇机认真道:“你都不礼敬师长了。”
她觉得齐平与自己混熟后,师尊威严荡然无存,不是以前那个小舔狗了。
齐平哭笑不得,拱手道:“请师尊解惑。”
这还差不多……鱼璇机满意了,当即将情况一箩筐倒出,末了神秘兮兮道:
“你脑子好使,给我分析下,这到底是咋回事,那个姜槐怎么就突然反水了,而且竟然真的得手了……”
鱼璇机表示很不解。
齐平一脸讳莫如深:
“这件事恐怕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不过,这些以后再说,也就是说,眼下朝廷隐瞒了消息,但已经立了储君?玉玺也在道院里?”
鱼璇机点头。
齐平陷入沉思,对方的反应符合他的猜测,若是没有意外,如今朝廷里主要的臣子,都已达成共识。
接下来,便是宣布景帝“过劳死”,然后以事急从权为由,新君火速登基。
这样,可以将动荡控制到最小。
而在齐平看来,最大的好消息便是,“新太子”还只是太子,尚未登基。
也就是说,眼下,便是夺回皇位的最佳时机。
齐平问道:“师尊,首座还说了什么吗?”
鱼璇机想了,回答:
“哦,说了,他说……皇室内斗,他不会插手,但也不会允许禅宗插手。”
顿了度,神经粗大的女道人抓了抓头发:
“到底啥意思,我总觉得你们背着我在搞事。”
不允许禅宗插手……齐平心头最大的担心了。
他怀疑过的首座的动机,但从未怀疑其实力。
时不我待。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回来京都后,还要蛰伏一下,可如今却发现,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看向一脸好奇的鱼璇机,微笑道:
“师尊,择日不如撞日,你觉得,此刻杀进皇宫好不好?”
鱼璇机呆住,脑子没转过来,她本就不大聪明……这时候一副“你疯了”的眼神:
“你?虽然玉玺用不了,可皇宫强者,阵法,搭配天轨,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便是为师我,都没把握正面攻破皇宫。
呵,你以为数千禁军是摆设吗,当初那帮秃驴也是取巧了……你一个小破神通,胡说些什么……”
齐平平静道:“我不是神通了。”
“对啊,所以你肯定不行的啦,”鱼璇机还在叽叽喳喳,突然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他,反问:
“你说啥?你不是……”
直到这时候,鱼璇机才尝试,用神识扫去,却被一股不弱于她的神识力量挡下。
?!
鱼璇机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悚:“你……你你……”
她还不知道雪原里发生的事。
齐平微笑:“神隐二重,没给您丢脸吧。”
鱼璇机小嘴撑成o字形,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
皇宫,坤宁宫内。
天还没亮,王妃便已起了,将太子陈允带到一个房间中梳洗打扮。
房间内,一片紧绷,几名宫女大气不敢喘地忙碌着,而被其环绕其中的,正是七八岁大的陈允。
对面的等身铜镜中,倒映出陈允的新形象:
披龙袍,头顶珠帘。
这是君王的打扮。
“母……母后……本宫真的要当皇帝了吗?”
陈允犹自不敢置信,有些不确定地问。
前日,他正在东宫里闭门思过,却突然被带来了坤宁宫,起初还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心想怕不是“父皇”责令管教。
结果后来才得知,“父皇”死了……这让他又惊恐,又……惊喜。
倒也不是什么仇怨,而是……他心头一直对“父亲”怀着恐惧。
从打入宫后,稀里糊涂,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殿下。
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关于陈景杀人的故事。
后来,他发现,那个父亲很少来管他,而他却有了莫大的权力。
于是,很自然地变得跋扈,暴戾,猖狂……
直到殴打大儒的一幕,被父亲撞破,自己的亲近随从,在他的眼前,被景帝拉走砍了。
陈允吓坏了,对“父皇”的恐惧达到顶点,而如今,对方死了。
而他,将要成为这个帝国最顶端的几个人之一。
做梦一般。
“是,”王妃脸色落寞中透着坚强,刻意让自己显得威严而冷漠:
“接下来,你就是新的君王,不过你还小,所以一切朝政,都无需你处理。”
陈允对处理朝政不感兴趣,他只是咽了口吐沫,说:
“那我是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像父皇一样?”
王妃愣了下。
盯着铜镜中,小皇帝那张夹杂兴奋与期待的脸庞,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
午门外。
在“景帝”染病数日后,百官们再一次得到了上朝的消息。
清晨,大群官员已陆续抵达。
凉国四品才有资格上朝,可其中还要分出三六九等,大部分官员其实并不清楚真相。
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他们抵达后惊讶发现,被召集上朝的人数很多,而且,连一向不怎么回来的勋贵集团,也被召来了。
“要出大事。”有人心头咯噔一下。
尝试询问,却发现各派别的“骨干”却都目不斜视,对身旁人的试探置若罔闻。
这愈发令人不安。
终于,在钟声敲响的同时,黄镛姗姗来迟。
大群官员分两列进入,都低着头,这是规矩,直视帝王会被记小本本,所以都很规矩。
然而,当群臣站定,却并未等到龙椅上,陈景的声音,而是传来一个女声:
“首辅,你来说吧。”
有勋贵愕然抬头,就看到,龙椅上竟然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穿着龙袍,头戴珠帘的男孩。
这时候,整个人又紧张又兴奋。
而在其身旁,则站立着王妃,只是其头顶,系着白色丝巾。
“皇后?怎么回事……陛下何在?”有人失声。
而更多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就见老首辅晃晃悠悠走出,转身扫向诸卿,声音哀恸:
“陛下因操劳过度,溘然长逝,遵遗诏,今日朝会,便是要立太子为新君……”
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说着。
而下方很多人,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驾崩”两个字。
景帝……死了?怎么就死了?有人恍惚地望向周遭,发现各部权臣,竟都一副哀戚沉着模样。
显然,早已知晓。
今日朝会,便是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一名勋贵大声道:“此事我等怎么不知?”
黄镛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如今大敌当前,更有隐患在侧,此事秘而不宣,也是为稳定二字。”
顿了顿,他看向金銮殿上,持握鞭子的太监,后者挥舞皮鞭,抽打地面,乱糟糟的声浪安静下来。
黄镛拢着袖子,道:
“事急从权,内阁已有决意,今日后,太子陈允继位,皇后娘娘垂帘,内阁辅佐,诸公应尽心竭力,辅佐新君。”
他的语调很稳,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意味。
他不担心这帮人不答应,反对声肯定会有,毕竟涉及到权力分配……
可,经历过陈景血腥镇压的诸公,硬骨头早被清扫了,留下的,未必忠诚,但起码“聪明”。
果然,虽然跳出不少人反驳,质疑,高举礼教大棒,横加阻拦,以此显示权威。
但在黄镛表达出强硬后,终于还是慢慢消停下来。
上一轮陈景登基,已经血洗过一次了,谁说得准,陈允小皇帝登基,是否也会来一次?
黄镛见状,嘴角微微扬起,心头满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为官大半生,纵位极人臣,他每次走入这里,都会觉如履薄冰。
直到今日,先后两个有位的皇帝死去,龙椅上只剩下“孤儿寡母”,再没有人能压制他。
“……好了,既诸公应允,那接下来……”
黄镛正说着,突然,殿外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有禁军飞奔而来,急促而慌张:
“禀!外头齐……齐爵爷正冲撞皇城,他要……要打进来了!!!”
什么?!
黄镛手里的折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龙椅旁,王妃愣住,满朝文武,都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
时间往前推。
就在腾云仙鹤降落书院不久,教习与学子们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时。
吴清妍就看到,一道人影踏空走出,跳上仙鹤后背,继而腾起,朝京都方向飞去。
仙鹤翅膀挥动,将偌大青坪搅的如麦浪般抖动。
人们也眯起了眼睛,有人失声:“方才出来的那人……好像是……”
王教习沉声道:“是齐平,他回来了。”
吴清妍咬着嘴唇,先看了眼大讲堂露台上,学大先生扮相的鱼璇机,又仰头,望向仙鹤消失的方向,突然起身,朝外奔去。
“你要去哪?书院封山呢。”有人喊。
吴清妍边跑边说:“不管了。”
当初夜宴,她便错过了,今日不想再错过。
……
京都外城。
清晨,城门开启,进出都城的人排成长串。
城头上,一名名王都守备军卒持握长枪,站岗巡逻。
突然,一名军卒疑惑地看向书院方向,只看到一个黑点在靠近。
他眨了眨眼,确认般望去,只这功夫,那“黑点”便到了近前,成了一只巨大的,瑞彩千条的仙鹤。
其上,还站着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
“何人擅闯京都……”
城头军官一惊,下意识抖动令牌,要开启“城防”法阵,然而……不知为何,令牌却毫无反应。
只有城门外的民众,才看到,朝阳的光辉下,那宏伟的城墙上,一枚巨大的“封”字,烨烨生辉。
离京三月余,这次,齐平不再隐藏,悍然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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