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棋……也是棋?
宴会厅内,火盆燃烧,齐平站在门口,笑着说道。
在他身后,大雪纷扬,梅花盛放。
原本嘈杂的大殿内,不少人都愣了下,然后才明白齐平话语中的含义。
是的,他的确没有带过兵,上过战场,但问题在于,这里同样并不是真的厮杀,而是推演。
那么,作为战胜过棋圣弟子的大国手,他有没有能力应战?
张谏之愣了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齐平并不是在为兵部争取时间,而是真的要比上一场。
就像当初的棋战一样……可,这又怎么可能一样?
刚刚败下阵来的兵部尚书叹息一声,微微摇头,神情复杂。
“哈,”佘先生闻言也是错愕,旋即笑出了声来,那双幽绿色的,带着冷意的眸子凝视齐平:
“你以为兵棋是什么?是那些解闷的游戏可比?
无知者果然无畏,看来声名鹊起的京都天才,也是个沽名钓誉的货色,用围棋与兵法比较,简直可笑!”
齐平一脸纯真,似乎并不生气,只是认真地说:
“没错。在我看来,这所谓战役推演,与游戏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这句话的时候,齐平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即便是现代战争,复杂无比的兵棋模拟,说到底,也只是一套遵循给定规则,对录入的敌我单位进行运算的模型……只是复杂了很多倍。
这也是为何上辈子民间会有兵棋游戏的原因。
这话落下,不只是妖族,就连凉国朝廷这边,也是一片哗然。
兵部的官员们脸色不大好看。
有种被aoe的感觉……若是在其余场合,齐平这句暴论抛出,定会被兵部官员们群起而攻。
但此刻……他们只能憋着。
甚至有人在想,若是能将兵棋比作游戏,与兵法切割开,输掉的话,损失也会小一些。
“荒唐!可笑!”佘先生宛若被踩中尾巴的猫,炸了。
他研究兵法半生,也素来以“兵法大家”自居,齐平这句话无疑相当于挑衅。
就连始终稳坐钓鱼台,气场平稳的知姬静也眯了眯眼。
“哇,这人好生狂妄。”
使团席位,盘膝坐在食案后,娇小少女模样,穿着红绿丝绸小衣的九命大吃一惊,头顶两只猫耳抖了抖,咯咯直笑。
清纯稚嫩的外形,仿佛画着眼影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子勾人的诱惑来。
“不,他在用计。”旁边,穿墨绿色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开口,神情很是凝重。
“计?”
“没错,”玉麒麟一副精明样子,理智分析:
“输了兵棋,本来是兵法大败,且预演了若两国开战,北境城破的可能,可若只是输了一局游戏,便不算什么了。”
“原来如此,好奸猾的小子!”九命猫妖恍然大悟。
身材魁梧,颈生钢毛的白虎恍然:“麒麟说的对。”
这时候,一些大使也猜到了齐平的“险恶用心”,当即起身抨击怒骂,为兵棋正名,痛斥小儿妄言。
齐平面对狂风骤雨,岿然不动,表情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可笑与否,并不重要,只想向贵国讨教一番。”
佘先生冷着脸,没看他,转身望向景王:“这是凉国朝廷的决定?”
一道道目光望去,黄镛等人默认,其余也有一些官员反对,景王沉吟了下,说:
“齐千户勇气可嘉,那便去陪佘先生比较一番吧。”
竟然……同意了。
安平郡主吃惊地张了张嘴,场中不少人亦是吃惊,可这般场合下,亲王已开尊口,也无人敢反驳。
佘先生心中虽不愿,但话已说出,且有心教训下这狂妄人族,便也转身,走到地图一侧,盘膝而坐。
齐平微微一笑,迈步离席。
“你……”旁边,杜元春迟疑,却见齐平朝他摇了摇头,镇抚使只好闭嘴,有些头疼,有些后悔将这家伙领来。
获胜?是不奢望的,所有人对齐平的期望都只是拖延时间,或插科打诨,给兵部商议休息的机会。
然而,虽是如此,但当齐平在地图右侧坐下,整个宴会厅仍旧安静了下来。
即便是拖延时间……可这一刻,这个年轻人仍旧代表着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帝国的颜面。
“这次他是牺牲了自己的名声,来争取时间啊。”国子监坐席,老祭酒袁梅叹息。
坐在旁边,须发皆白,翰林清贵宋九龄却迟疑道:“也未必。”
袁梅奇怪看他:“太师有何高见?”
宋九龄摇摇头,捻着胡须,回忆起齐平两次入东宫的经历,低声说:
“从道理上,此子必输无疑,但当初在东宫,老夫也没想到,他竟有教学的才能,要知道……在那之前,他同样没有教过书。”
袁梅一愣。
想问什么,但这时候“令官”已经开始宣读规则,老祭酒便只好闭上了口,抬目望向大厅中央的两人。
……
……
道院。
大雪飘扬,纷纷洒洒,将整座古镇般的建筑群覆盖的美轮美奂。
偌大镜湖已结成冰,又铺上一层冰雪。
当鱼璇机骑着大葫芦,从天空上飞掠而过时,俯身看去,醉眼中透出一股子傻气:“呵呵,好像個鸭蛋。”
大概也只有她会将这片道远中的禁地,做这种比喻。
危楼高百尺,顶部却干燥的很,一层无形的光罩将漫天飞雪隔开。
“砰。”一阵白烟腾起,鱼璇机手腕微转,攥着巴掌大的小葫芦,吧嗒吧嗒走过去,突然伸长脖子,奇怪地看向首座:
“你看啥呢。”
首座面前,赫然漂浮着一面古朴的圆镜,此刻,镜面上呈现出一副画面。
正是梅宴现场,画面中央便是对坐的齐平与佘先生。
“吓!”鱼璇机怪叫一声,伸手去拿:“给我看看。”
结果任凭她如何生拉硬拽,九州鉴都没有移动半分,气的女道人跳脚大骂,然后才回过神来:
“这是那帮妖族?咦,齐平怎么也在里头?他们在干嘛?”
长发黑白间杂,身披阴阳鱼道袍的首座有笑眯眯道:“比较兵法。”
兵法?
鱼璇机一脸懵逼,突然没什么形象地抓了抓头发,酡红的脸上,醉眼迷蒙:
“就他?”
他带过兵吗?女道人撇嘴:“没意思。”
但还是诚实地盯了过去。
……
……
梅宴,宴会厅,第二场战役悄然开启。
仍旧是以北境城关为原型的攻城战。
但两方“算子”的数量,位置都有调整。
再加上战役推演中,天气、季节、粮草运输、武器军备等因素,也会用“骰子”随机投出。
所以,虽然是同一张图,但越往后推演,整个战役的发展与上一局差距便会越大。
而每一个意外的变化,都会令兵棋的局势发生逆转,这也是其最难的地方。
如果说围棋讲究布局,一步十算,是一种计算的游戏,那么兵棋,考校的除了大局观,整体的布置,更重要是的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是一种,不会按照指挥者想法稳步推进的游戏,故而,每一次应变,都是对双方兵法技艺的考验。
变数越多,就越能显出水平差距。
然而在齐平看来,当“算子”失去了“人性”,沦为彻底的,任凭指挥着调遣的工具时,那所谓兵棋,便也只是一盘这更难些的游戏。
“开始。”
当“令官”宣布开口,佘先生瞬间瞬间收敛了所有杂念,没有表情地抬起手,推动了一枚算子:
“攻。”
旋即,他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锦衣,却愣了下,这一个瞬间,齐平的气质好像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但整个人沉静了下来,眼神中没了半点情绪,就仿佛成为了一台冰冷的机器。
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凝视地图。
下一秒,齐平没有犹豫,抬手同样推出一枚算子,然而当周围,观战的人们看清他打出的动作时,几乎所有人皆面露愕然。
“攻。”
齐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攻?
攻!
谷犆
为什么是攻?你要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兵部众人有些无言,他们本想从这一局里,进一步了解佘先生的指挥风格,从而针对。
可齐平的第一步,就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要知道,齐平此刻扮演的乃是北方军的指挥官,目的是把守防线,防止妖兵突破。
是一个“守将”的角色。
兵部尚书此前也是基于“守”的思路,依托地势,以及城池的补给,消耗妖兵的力量。
这同样是最合适的方法。
然而齐平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路线,摆出了攻击态势。
“果然是一窍不通!抛掉地利,以人族士兵与妖族作战,这……这简直是胡闹!”兵部侍郎气的想骂人。
“打仗不是这样的……”另一名武将也是额头青筋直跳,“放弃己方优势,以劣对强,哪有这样指挥的?”
胡闹!
如果说方才,因齐平自信的态度,这些将官心中还有一丝期待,觉得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天骄,也许能有些惊人表现。
那么,这时候那少许期待也烟消云散了。
有官员苦笑,心想果不其然,面对敌袭第一个反应是反打过去,这是典型的修行者战斗方式。
也是武夫的习惯。
可这不是单挑,不是一人,或几人的捉对厮杀,而是一场战役!
“岂能如此儿戏?”
这一刻,不少人暗暗摇头。
因大家本就没抱希望,故而也没怎么屏息凝神,当即,有人议论了起来,而后方更多人听到后,也是无语至极。
心说我们知道你不懂用兵,但也不用这般吧?就算拖延时间,也该以“守”为主才是。
佘先生也愣了下,然后笑了,心中暗暗摇头,果然是个愣头青,在这局战役中,因是守城的一方,开局阶段齐平是占据优势的。
“若是你龟缩在城里,我还要难办些,如此……也好。”佘先生心中嗤笑,抬手推出第二枚算子。
齐平没有犹豫,同样给出了自己的应对。
第二枚。
第三枚。
第四枚。
与上一局迥异,如果说此前佘先生与兵部尚书是以互相试探开局,同时布局,而后决战的方法。
那这一次,在齐平的指挥下,双方在开场不久,便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
分明只是一张地图,几枚算子,但在齐平眼中,那平铺的地图上,山峦隆起,大河奔流,城墙高耸。
他仿佛离开了梅宴,抵达了战场上空,俯身望去,可以看到下方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厮杀。
潮水般的妖兵狂吼着,朝城墙奔涌。
两列猿兵抱起粗大的攻城锤,朝城门撞去。
一名数米高的象兵如移动的投石车,卷起巨石,呼啸着朝城头抛去。
城墙上,鼓声震天,士兵们将滚木火油推下城墙,暗沉的天光里,无数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如瓢泼大雨。
有军卒战死。
有妖兵阵亡。
然而齐平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一切的算子,都被他于脑海中抽离为数字。
进行冰冷的计算推演。
他的瞳孔深处,数字如瀑布般落下,每推动一枚算子。
都是心中推演十数次,得到的最佳结果。
渐渐的,佘先生轻咦一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发觉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在局部厮杀上,竟也不是毫无章法。
这让他认真了起来。
兵棋一步步推演,局势一点点变化。
从起初的小规模缠斗,到后来,卷入更大规模的攻伐。
周围观战的兵部官员们安静了下来,死死盯着棋局,为双方厮杀的狠辣与决绝而心惊肉跳。
你杀我。
我杀你。
血流成河。
硝烟弥漫。
二人安静地坐在这里,却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偌大北境化为方寸之间,每一只算子退场。
都意味着残酷与血淋淋的伤亡。
却好似无法影响二人分毫。
每一个命令,每一次思考,背后都是海量的算计,为着那最终的胜利。
渐渐的,议论声消失了,兵部众人纷纷沉浸在战场上,心神紧绷,为局势变化之激烈而喘不过气,而激烈的厮杀更大大缩减了二人的长考。
在他们眼中,齐平手中的北境防线仿佛拦江大坝,对面是汹涌的潮水。
每一次惊涛拍岸,大坝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崩塌,可偏生,每一次又都在破城的极限被拉回来。
偶有冲破防线的妖兵,也会被齐平安排的兵马剿灭。
这种局势只看的众人心惊胆寒,一颗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精神高度紧绷,一次次脸色发白,又一次次长舒口气。
心神高度集中时,对时间的感知会变慢。
他们甚至没注意到,齐平坚持的时间已经远远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还没结束吗?”
“如今到哪一步了?城破了没有?”
“前面的大人们怎么不说话了?”
一张张食案后,更多没能凑到近前的人们探头去望,有些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有人说“城要破了”,但很快,又会沉默下去。
几次来回,给他们的感觉,齐平仿佛在破城边缘反复横跳,好似随时会败,但又总差了那么一丝。
渐渐的,因不懂兵法,故而并未靠近的黄镛等人也有待坐不住了,彼此对视,觉察出异样来。
按理说,纵使有守城的地利,可以齐平的能力,断然不该坚持这般久。
尤其……他每一次调遣算子,都没有故意拖延时间,甚至于……比佘先生都要更快。
“怎么回事?”
景王皱眉问道。
张谏之等几名朝臣都是摇头,这时候,他们惊讶发现,本来在闭目休息,恢复精神的兵部尚书睁开了眼睛,似乎也有些奇怪。
旋即,这位帝国军方统帅站起身,一步步走了过去,挤开人群,望向那已烽烟处处的地图。
然后……
兵部尚书整个人明显愣了下,双眼撑大,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旋即,这位兵法大家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本来疲倦尽显的脸上,猛然窜起激动的红润。
“这是……”
景王等人面面相觑,心头突然跳出一个惊悚的念头,几人没有吭声,但同时起身,也挤了过去。
安平郡主是看不懂的,虽然好奇,但也很识大体地没有跟过去,只是一颗心小猫抓一般,嘀咕道:
“他不会真懂兵法吧……”
使团方向。
披着大红衣袍,束金色腰带,堪比神隐的妖族长老知姬静原本在闭目冥想,这时候也睁开双眼,微微颦眉,扭头看向使团,发觉其余妖族也有些躁动不安。
殿中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劲了。
门外,大雪仍旧在下,只是却小了许多,天光显得有些黯淡,寒梅与飞雪彼此模糊不清起来。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氛围,人们在窃窃私语,却因太多人凑过去,以至于根本无法望见具体情况。
知姬静想了想,忽然起身离席,同样走向了整个宴会厅的中心,围观的妖族默契地让开一个口子。
然后,这位活了数百年的妖女终于看清了场上的情形。
一群人围拢中央,二人相向盘坐。
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仍旧气定神闲,仿佛与最开始时,没有半点变化,就如一台稳定运行的机器。
而在他对面,本来嚣张跋扈,自信睥睨的佘先生却已不复张扬。
整个人弯着腰背,死死盯着战局,黑袍后面被汗水浸透,濡湿了一大块,头发湿哒哒黏在额头,鹰钩鼻子上汗珠滑落,却已无暇去擦。
他右手捏着一枚算子,悬在半空,迟迟不决。
地图上,双方算子已经近乎都消耗殆尽,只剩下寥寥的几枚。
这意味着,双方大军已拼杀死绝。
北境防线……还在。
“滴答。”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佘先生鼻尖掉落下来,落在地图上,迅速化开,模糊了墨线。
齐平终于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承让。”
“啪嗒。”佘先生手中仅存的算子跌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沙哑着声音,颤声自问:
“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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