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诏狱,某个房间中,齐平将一口血沫吐在地上,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颇觉有趣。
镜中,他已经换了一副打扮。
青衫换成了囚服,披头散发,囚服上血迹斑斑,裸露出的皮肤上,是狰狞可怖的伤痕。
仿佛遭受过大刑蹂躏。
“神乎其技……”齐平赞叹出声,旋即,扭头望向那名“画匠”。
又看了眼气质阴柔,嘴角带笑的莫小穷:
“这伤口,画的简直和真的一样。”
吃完早饭后,莫小穷便领着他来到这边化妆,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严刑拷打过的重刑犯。
莫小穷笑道:
“如何?大牢中光线昏暗,隔着走廊、牢房,不贴近了看,根本察觉不出异常。”
说着,他摆手将其余人驱赶走。
齐平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桌面上摆放着一叠文书,他没急着动,问道:
“所以,所谓的接近,便是用这种方法?”
莫小穷笑了笑,解释道:
“夏侯氏戒心深重,我审了这么久,都没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所以这次,干脆换个方法。
你现在的身份,不再是齐平,而是被朝廷抓捕的碟子,也是用这个新身份,去接近那帮人,具体细节,都写在文书里。”
齐平翘起二郎腿,好奇道:
“他们不会认出我来吧,我可是导致夏侯元庆死亡的罪魁祸首,和他们算是生死仇敌了吧……”
这种情况,让我去,他们能信?
莫小穷摇头道:
“第一,他们没见过你,第二,朝廷得到消息后,火速抓捕了夏侯一家,打入天牢,他们并不知晓西北案的细节。
理论上,不会知道是你破了案,甚至于,不清楚齐平参与其中。”
“理论上?”齐平揪出这个词。
莫小穷点头:
“诏狱很大,狱卒众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能完全肯定,这帮人没有路子得到外界的消息,不过……也没关系就是了。
若他们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最好,倘若有渠道知晓,甚至能认出你,也没关系,因为你现在是投敌之人,与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齐平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才是蚂蚱。
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伸手拿起文书,翻看起来。
文书最上面是他要扮演的身份,以及说辞,不过只有个基础人物设定,具体还要他临场发挥。
一定程度考验演技了属于是……
底下则是夏侯氏族的资料。
扫了两眼,认不出吹了声口哨:厉害了。
此前,他只知晓夏侯元庆出身武勋世家,直到此刻,才知道这家人的成分。
竟也是勋贵。
夏侯氏如今的家主是“老侯爷”,呵,是真的侯爵爵位,当年西北战役建功升迁的。
乃是帝国武将集团里颇为强盛的一支。
在军方人脉甚广……当然,在叛国大罪下,侯爵也好,人脉也好,都没啥用。
老侯爷一生育有二子一女,夏侯元庆是老二,也是最“出息”的一个。
大哥夏侯元绍,在兵部任职,中级官员。
三妹早年嫁出去了,倒是逃过一劫,不在狱中。
此外,正妻已死,一并抓进来的还有三个小妾……再加上夏侯元绍的妻儿,大概就是这些了。
“人还挺多,这段时日没少给他们用刑吧。”齐平问。
莫小穷点头,无奈道:“但没用。”
齐平分析道:
“一大家子人,大部分肯定一无所知,否则早泄露了,如果这群人里,有人知道夏侯元庆叛国内情,大概率是这位老侯爷,以及兄长夏侯元绍。”
莫小穷表示同意:
“夏侯元绍此人性格软糯……呵,别这样看我,父母的性格强势,子女往往容易怯懦一些,总之,此人大概是不知的。
当然,若是他演技过关,藏拙瞒过了我除外。”
齐平很信任莫小穷的专业素养,手指弹了下纸张:
“所以还是要试探老侯爷。”
……
诏狱很大,宛若迷宫,暗无天日。
只有囚犯的凄厉惨叫回荡。
牢狱某处,两间宽敞牢房里,墙壁上,狭窄的通风口灌入湿冷的风。
走廊里,火盆永恒不熄。
十几个男女老少,石头一样躺在牢中,身上血迹斑斑,神情憔悴,大都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唯独一名白发老者,虽也是伤痕累累,却仍端正地靠坐在墙边。
突然,走廊方向,传来“咣当”声。
众人惊醒。
最先醒来的隔壁牢房里的女眷们,皆是身子应激性地颤抖了下,从浅层睡梦中惊醒,惶恐地彼此倚靠。
缩在墙角,目露惊恐。
旋即,性子软糯的夏侯元绍也爬起来,形容枯槁。
“爹……”他身旁,一名未及弱冠的青年看向他,有些恐惧。
夏侯元绍迎着儿子的目光,嘴唇翕动,扭头望向白发老者:
“爹……”
老侯爷睁开双眼,略显浑浊的眼珠盯着牢门,一言不发。
因为连日的审讯与拷打,眼下,一听到动静,一家人便瑟瑟发抖。
没人知道,来人是要拷打,还是送饭。
身处地牢,分辨不出时间。
然而这次,却竟有不同,走廊中,脚步声杂乱,镣铐声哗啦作响,竟是两名狱卒,押送着一名囚犯过来。
“走快点!”喝骂声中,一名狱卒打开走廊对面的囚室,将一名血迹斑斑的犯人丢了进去。
那人也一声不吭,只是咳血。
似乎感受到了众人注视,一名狱卒扭头,凶狠地瞪着夏侯一家,骂道:
“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女眷们惊恐埋头,元绍父子侧头避目,只有老侯爷未曾避开,心中哀戚。
想他夏侯一家乃侯爵贵胄,在往日,区区一名狱卒,正眼都不会看一下,却不想,今日虎落平阳。
“不服?”
狱卒笑了,突然一鞭子抽打过去,牛皮编成的鞭子从囚牢的间隙钻进去,打出脆响,引得一片惊叫。
却终于还是鞭长莫及,差了一点。
狱卒悻悻然,冷笑道:“反贼配反贼,刚好凑一窝。”
说完,骂骂咧咧扭头走了,老侯爷眼神一动,听出弦外之音,看向对面囚室中的犯人,有些疑惑。
反贼……这人,也是反贼?
随着狱卒远去,这处牢狱重新陷入死寂,其余夏侯氏人,也都朝新邻居望去。
目露疑惑。
要知道,身为重刑犯,他们关押的地点是单独的一块,对面的牢房里原本是有人的,但后来似是死了,也便空了。
如今,却又多了一个,而且,听那狱卒言语,此人的罪名,似乎也是反叛。
就在这时候,对面牢狱中,那原本闷不吭声的犯人突然爬到栅栏边,警惕地扫了眼周遭,呼唤道:
“是夏侯爷吗?”
众人一愣,老侯爷浑浊地眼眸看过来,借助走廊灯火,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庞。
不认识。
“是老夫,你是何人?”老侯爷沙哑着声音问。
齐平故作惊喜,扯了下囚服,皮开肉绽的双手激动地抓住栏杆,急切地说:
“回禀侯爷。小的乃是二爷派来的,特来搭救你们。”
二爷……这是夏侯元庆在族中的称呼。
霎时间,牢房内,夏侯氏族人都愣了,隔壁女眷们嘤咛着,竖起耳朵,夏侯元绍父子竖起耳朵,整个不困了。
“你说,你奉元庆命令而来?”老侯爷沉声问。
齐平点头,咽了口吐沫,很急切的模样:“正是。”
“胡说!”夏侯元绍难以置信道:
“我二弟已被朝廷诛杀,岂能派人来?”
众人不信。
齐平焦急道:
“您是夏侯大爷?难道各位不知?当日临城之战,二爷肉身虽湮灭,但神魂被草原大巫师救走,此刻,正在金帐王庭做客。”
什么?
牢狱中,众人又惊又喜,一个女人突然扑到牢门边,急切道:
“你所说为真?”
正是夏侯元庆在京都的发妻。
齐平一点不慌,他说的都是真话:
“二爷神通盖世,那李琦虽驾驭朝廷术法,亦莫能泯灭神魂,当时被大巫师救走,逃过了西北走廊,此事许多人都知晓。”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几个重要目标,察言观色……判断对方是否知晓。
这……牢中女人们表情各异,有人惊喜,有人蕴怒,有人冷漠。
啧,这大家族的人啊,就是心思复杂,齐平想着。
五十来岁,形容枯槁的夏侯元绍眼中亮起光芒,呢喃道:
“是了,神通修士神魂强悍,二弟又是顶级神通……”
他看上去,似乎的确不知此事,但对齐平的话,从逻辑上给予了肯定,又或者,即便心中不信,也要说服自己。
“二叔还活着?”未及弱冠的青年激动,“他要救我们出去?”
齐平看了这人一眼,根据资料比对,知晓其乃元绍之子,点头道:
“是的,二爷在王庭见过了草原王,得到助力,在尝试重铸肉身,忧心家中被朝廷迁怒,故而暗中派我等前来救援。”
“就凭你?”元绍疑惑。
齐平摇头道:
“我只是进来探路的,故意被镇抚司抓住,又暗中寻了人帮忙,送进来,一是打探各位状况,二是做为内应,其余人手还在外头筹备。”
他的语气极为真诚。
一番话,也是半真半假,但逻辑上,的确说的通。
若是以往,大概还会警惕,可这段时日以来的折磨,已经让这群人濒临崩溃。
精神意志萎靡。
如今抓到救命稻草,如何能不激动?即便有人心中怀疑,却也是更愿意自欺欺人。
毕竟……
他们本就是死刑犯,相信,还有希望,若是不信……就只有死亡了。
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即便有可能是陷阱,也照样会踩进去,因为别无选择。
齐平也正是笃定这帮人的心理,才如此说。
原本寂静的牢狱中,一下活跃起来。
躺尸的囚犯们焕发生机,几名貌美小妾更是七嘴八舌,追问起来,大抵是何时救援,如何离开云云。
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
只有老侯爷,从始至终,没再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阴沉,齐平有点疑惑,觉得这人的反应略超出预料。
没有惊喜,也无怀疑,只有冷漠。
“闭嘴!”
突然,老侯爷大喝,吓得一群人失声,继而,便听这位武勋侯爷惨笑道:
“夏侯元庆叛国通敌,辱没祖宗,老夫一生戎马,杀蛮人无数,却不想,诞下逆子,竟与蛮族勾结,败坏门风,打入天牢,罪有应得,老夫宁死,也不要他救!”
哗——牢狱内,其余人脸色大变。
几名小妾眼神怨毒,心想你要愚忠,我们可不想陪葬。
长子元绍张了张嘴,看向父亲,欲言又止。
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自然是想逃的,却又不敢反驳。
齐平诧异,心说这是真情实感,还是装的?觉得我来的蹊跷,故意如此?
他有点摸不准。
忙低声苦劝,大抵都是二爷如何思念众人,如何有苦衷,待见面后,一家人团圆便知晓云云。
几名女眷也七嘴八舌劝了起来,老侯爷佁然不动,到最后,长子元绍也忍不住说道:
“爹,二弟许是有苦衷。”
老侯爷目眦欲裂,一巴掌甩过去,长子痛呼躲避:“此事休提!”
说完,竟突然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呐!”
众人脸色大变。
“咣当。”走廊外,值守的狱卒闻讯赶来,手持鞭子:
“老东西叫什么叫?还以为你是侯爷呢?”
老侯爷指着对面的齐平,咬牙道:
“此人乃是夏侯元庆派来奸细,速速将其拿下!”
齐平:??
……
……
一刻钟后。
齐平重新回到了“化妆间”,见到了神情复杂的莫小穷。
“你……”莫小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虽然很不合适,但他突然有点想笑,憋得很难受。
齐平一张脸拉的老长,拉过椅子坐下,没好气道:“想笑就笑。”
“没有没有……”莫小穷摆手,但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
“我就说吧,夏侯爷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齐平揉着脸,吐气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莫小穷坐在对面,收敛了笑容,认真道:“有什么想法?”
齐平思索了下,摇头道:
“不好说。时间太短,我摸不清这人是真的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只是被二儿子坑了,还是心机深沉,看出了端倪。”
莫小穷皱眉道:
“即便是看出端倪,折腾这一遭有什么意义?难不成他觉得,表现出这般姿态,就能有活路?”
通敌乃是死罪,老侯爷没必要弄这一出。
齐平想了想,突然说:“也不是没有意义,比如,放松我们的警惕。”
莫小穷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齐平沉吟了下,分析道:
“有一个问题,我之前并没有想过,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你说,夏侯元庆既然还活着,他真的会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少被处死吗?”
莫小穷心中一动:“你是说……”
齐平说道:
“换位思考,若我是夏侯元庆,但凡有可能,肯定会安排人想法子救援。
我相信你们也想到了这点,否则也不会让我扮演这样一个身份。也就是说,连你也认为,夏侯元庆派人来救援是有可能的。”
莫小穷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难度很高。”
齐平说道:
“难度不重要,只有存在这个可能就好,假定……我们假定,老侯爷有问题,那他扛着刑罚也不松口,总有个理由。
比如,他相信夏侯元庆,或其同党会尝试救援?
也有能力搭救。
所以,心中始终有希望?
而方才的一幕,是故意让我们放松警惕。”
莫小穷陷入沉思,皱眉道:
“你这个猜测……我说不好。如你所说,的确可以解释他的行为,但我不觉得谁有能力救援成功。”
齐平摊手道:
“我也只是大胆猜测,若非如此,只能说老侯爷的确是个良民。”
莫小穷按了按眉心,吐了口气,认真道:
“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他察觉出,齐平可能心中有了计划。
齐平靠坐椅中,笑了笑,略作沉吟,说道: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故意将针对他们的监视放松,恩,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合情合理,不漏痕迹地制造一个适合劫狱的机会。
如果当真有人要救,肯定不会放过良机,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倘若无人救援,那大概……他们真的是清白的。
恩,一个试探,如何?
可能冒一定的风险,但收获与风险成正比。”
莫小穷有些心动,略作思考,道:
“这个我做不了主,得去问司首,但我觉得……八成可以。”
齐平笑了。
莫小穷道:
“不过,制造机会很容易,但若要引诱大鱼上钩,就必须做的足够真,这样的话,若是真给人跑了,就麻烦了,如何在撤走监视的情况下,掌握这帮人的情况,还要思量下。”
齐平说道:“这个我来解决。”
“你有办法?”
齐平微笑,眼神飘忽了下,说:
“不过需要几天时间。”
……
京都,东城。
一辆马车沿着有些破烂的街道行驶,钻进胡同,停在一座清静荒芜的庭院外。
赶车的,面容庸常的男人掀开车帘,车厢内,摆放着叠好的灰袍与斗笠,以及包袱、佩刀。
还有油纸包的肉,和一坛酒。
他拎起酒肉,机警地扫了眼周围,确认无人关注,才叩开了小院房门。
庭院中一片破败,寂寥无人。
“我回来了。”
话落,眼前一花,障眼术法波动,江湖客看到了真实的庭院。
只见一个纹着花臂,腰挂戒刀,青色头皮的僧人盘坐院中,周围,是来自禅宗的法阵。
此刻,面容凶恶的僧人睁开双目,眼眸中的妖异令江湖客心中一紧。
将酒肉丢过去,问道:“准备的如何了?”
花臂僧人咬一口肉,喝一口酒,咧嘴一笑:
“就在这两日了,但还要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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