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只有草原在,蒙古人才能生存,这是成吉思汗的箴言!大汗再不反攻阿里不哥,他就要联络诸王占据整个草原了!”
塔察儿很气愤,提高音量,又道:“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无能的合必赤与合丹攻破宋人的防线吗?!等抢回了草原,我只带两万勇士就可以为大汗打下成都。”
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因为兴庆府消息传来,合丹小败于宋军,并称短期内暂无攻破宋军防线的办法。
塔察儿浑然忘了当年他领十万大军攻樊城与宋军对峙数月最后灰熘熘地退回一事。
他觉得合丹太过无能了。
“大汗说阿里不哥愚蠢得不像成吉思汗的子孙,认为李瑕的威胁更可怕。那更应该先打倒阿里不哥,再全力对付李瑕。只要保证身后还有草原,蒙原人就永远还有重来的机会……”
忽必烈冷着脸听着这些像是牢骚的谏言,始终保持着冷静。
直到最后,他把蒙古诸王、蒙古大臣们赶出去,转过头,看着他的宿卫长安童,问道:“你记得上一次说起该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正月二十二日,大汗。”安童答道,“已过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足够我灭大理国了。”忽必烈喃喃道,“可我们的勇士们有什么进展?”
“没有进展。”
“有很大的进展。史天泽在黄河被打得大败,合必赤死在了宋军袭营时,唆都与董文蔚被围歼在武关道,耶律铸设计偷袭宋军反而被伏击。”
安童连忙跪下,因忽必烈话语里的怒气感到颤栗。
“大汗,勇士们在砍木篱笆时断了斧头,但只要砍倒篱笆,院子里的一切就是大汗的财富。”
忽必烈对安童有这份见识很满意,适时地展露了他的阴冷之后很快便摆出宽厚的一面。
“起来吧。你知道这次与二十五日前有什么不同吗?”
安童道:“我年少愚笨,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过去了二十五个日夜罢了。”
忽必烈笑了笑。
他心想,不同在于之前考虑的是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而现在考虑的是……暂时打不下李瑕,该怎么办?
区别很大。
原本是“来得及”,现在很可能是“来不及”了。
“去把那些汉臣们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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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以为如今万不可撤兵。”
刘秉忠出列,掷地有声道:“一旦撤兵,即陛下承认攻李瑕不克,岂不惧世侯离心?!”
忽必烈的眼睛又微微一眯。
他本觉得塔察儿的谏言有道理,先收兵击败阿里不哥,保证草原的根本之地,再回过头来全心全意地攻打李瑕。
但,刘秉忠切中了另一个关键。
比如,顺天张家、东平严家,都有亲属正在川陕。
这些世侯未必不是在窥探局势,察觉出谁有取天下的可能,心里便倾向谁。
此次若是近二十万大军合攻李瑕到最后却无功而返,难保这些世侯不生异心。
忽必烈扫视着面前的金莲幕府群臣。
刘秉忠、姚枢、李德辉、王鄂、张易、王磐……
只见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并无力量。
世侯离心?
谁知道这些文人会不会离心?
他遂大笑道:“聪书记说的对,汉人有个词说的就是朕今日的处境,叫‘进退维谷’,聪书记认为该怎么办?”
这个成语忽必烈念得字正腔圆,可见忽必烈不是学不会汉语,只是没有必要。
刘秉忠应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攻打李瑕,他占据川陕的时日尚短,没有积累钱谷,只要打下去,他一定会败亡。”
“可这样一来,让阿里不哥占据了草原,让朕麾下的蒙古勇士们离心了,又怎么办?”
“歼灭李瑕,保证不会有一方势力能够威胁到中原,到时以中原之力攻打草原即可。”
忽必烈笑了笑。
若是依刘秉忠的意思,到时失去了草原,愿意支持他的蒙古人就更少了。
那岂不就是顺了这些汉人的心意,中原就真成了一个汉人王朝?
“第二条路呢?”忽必烈问道。
他的神情显得很是宽厚,但那蒙古大汗的威仪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他看得出,金莲川幕府这些汉臣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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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山县,子城县。
县城隔着黄河与兰州城对望。
北面则是蒙军的大营,宋蒙双方已在此处对峙了一段日子。
原本,蒙军已把宋军堵到了更西面的凉州,但耶律铸想要将计就计羊退伏击宋军一次。
那一场偷袭战发生在冰草台。
依耶律铸的计划,宋军追击合丹的辎重,哈兰术、忽剌出绕到宋军后方,与合丹形成合围。
没想到宋军没有中计,只是远远缀着合丹,与合丹的主力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当哈兰术、忽剌出领兵出冰草台,却无法得到合丹的支援,最后反而败退。
蒙军士气为之一颓,宋军遂趁胜追击,把防线拉到了黄河附近,与兰州守望相助。
合丹失了锐气不敢强攻,双方便对峙起来。
这一战,对于杨奔、宋禾这些年轻的骑兵将军而言,受益匪浅。
如果没有李曾伯,他们一股脑地追上合丹,只怕此时脑袋已被斩下来堆在兰州城下了。
经此一战,杨奔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若说收复河西之前,他想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如今他更在乎的则是守卫疆域或开疆扩土的过程,而不是封狼居胥的结果。
李曾伯让他明白,脑子里装太多封狼居胥的狂热,却忽略了战场与士卒、忘了保持冷静的将领,早晚必死在战场上,还要害死麾下士卒。
打仗不是求功业,是求活。
战到最后,死了无数人,活下来的人自然会有功业……
这日,杨奔巡视防线,忽皱了皱眉。
“彭有余!”
“在!”
“你麾下士卒少了一个,哪去了?”
彭有余回头一看,向旁边的士卒问道:“新兵呢?”
“不……不知道。”
杨奔脸色已冷了下来。
这一什人原不是他麾下人马,是因杨奔的兵马折损太多,李曾伯便把李泽怡留下的兵马补充过来。
今日竟出了逃兵。
“还不给我找?!”
“将军,那新兵叫李丙,是在兰州时找郡王说要从军的。”
“我不管他是新兵老兵,追回来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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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上,宋军已筑起了一道道冰墙。
今日陆小酉正在领兵督建工事,有麾下士卒过来说捉到一个逃兵。
一看,竟是李泽怡留下的旧部,陆小酉气不打一处来。
“彭。”
“你他娘的,说要保太平,求着郡王要从军,领了兵饷,现在要逃?”
陆小酉又是一拳。
李丙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陆小酉恨铁不成钢,却知道李丙与别的士卒不同,是兵马开拔到兰州后临时入伍,未经过训练便直接上战场,且前阵子李泽怡战死,李丙又转到杨奔麾下。
若非能体谅这些,他便直接将李丙斩了。
狠狠打了一顿,稍了些气,他才终于拉起李丙,喝道:“吭一声!为何当逃兵?”
李丙一直没求饶,此时见陆小酉态度缓和,反而哭了出来。
“说!当初说想保太平来投军,现在不想保了,是吗?”
“不是。”李丙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去兰州,看看马瓦儿和她孩子。”
“马瓦儿是谁?你婆娘?”
“不……不是,不是我的谁。”
“窝囊。”
陆小酉骂了一声,在李丙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谁没有人想见的人?
好一会,李丙喃喃道:“我当过驱口当驱口太苦了,比当兵苦多了,我不怕苦……”
“你是因为换到了杨奔麾下,觉得他太严苛了?”
“不是。”
李丙脸上的血也不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头。
“一睁眼就是打仗,每天都有人战死,什长死了、将军也死了,你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天天哭吗?”陆小酉道:“李泽怡战死了,我心里才……唉。”
这战场上的每一日,对他一样也是煎熬。
“陆将军,我犯了军律,我是孬种。”李丙道,“请军法处置。”
“处置肯定要处置,但你不是孬种。我们训练了好久才拉出来打仗,真比起来还不如你呢。当兵的,哪个没哭过?”
李丙闻言大哭,道:“蒙军怎么杀都还有那么多,看不到怎么赢啊,我以为从军就能立功杀敌,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是这样……我保不了太平,我只想保一两个人的太平。我怕我们败了,蒙虏就杀到兰州。”
同样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陆小酉懂李丙的痛苦,揽过他的肩,想了想,道:“知道吗?蒙虏比我们难受,蒙虏早晚撑不过我们,我们能赢。”
随着这句话,远远地有士卒向这边跑来。
陆小酉起身,听了信使的汇报,大讶。
“你说什么?”
“蒙军撤了,现已撤往兴庆府!李帅唤陆将军速回大营!”
“……”
李丙愣住。
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那般难捱,觉得战事绵延彷佛永远尽头。击败了蒙军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到双方优劣之势的变化。
所以撑不住了。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他决定逃掉的日子,蒙军就这样突然撤了。
……
陆小酉俯下身,双手按住李丙的肩,一脸郑重地交代了一句。
“蒙军还会来,下次别再逃了。记住,咬紧牙关撑下去,敌人就永远撑不过我们。”
~~
三月初一,夏阳渡。
“开船!”
顺着张顺一声大吼,战船向东划去,撞破了冰面。
看着那冰面如此脆弱,宋军欢呼不已。
彷佛砸开冰面就是击败了敌人。
“开河化冻了!”
“守住黄河了……”
李瑕站在河边见此情景,眼神中的神色似轻松了许多。
韩祈安上前,道:“阿郎,对岸确切消息,蒙军退了。”
“真退了?”李瑕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这就退兵了?”
虽然每天都在想这种可能,他还是感到了有些不真实。
“忽必烈真敢撤了?他要怎么稳定人心?”
“真撤了,真撤了。”韩祈安抚须道:“阿郎说只要忽必烈肯打一年半载总能打赢我们,但我不认同……我觉得真个打下去,我们未必会输。”
话到这里,他哈哈大笑,道:“想必,忽必烈与我想的一样。”
李瑕犹在想这是否会是羊退之计,韩祈安已笑到眼中落泪。
“阿郎,我们击退蒙军了,如你所言,他们撑不过我们。”
“是吗?击退蒙军了……”
李瑕没来得及喜悦,只在这瞬间长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
这一场仗,真的打得太久了。
他抬头看去,天高云阔,黄河化冻,到处都是战死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