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十九年的八月,很喧嚣。
市井上,一些消息终究是瞒不住,在百姓们的口耳相接中,传播了出来。
吉州城,男丁尽没,阖城女子,在后续几天不断失踪,最终偌大的吉州城,成了一座空城。而类似的事情,在吉州的其他郡县多有发生,一座座人烟繁茂的城池,就这么成了鬼蜮。
蓟州城,被屠,满城死绝,鸡犬不留。
曷州城,遭劫,男丁死尽,女子被辱。
佋州城,反叛,州牧扯旗子造反,起兵攻打四方邻居。
茉州城,反叛,州牧被杀,地方豪族崛起,纷纷组建私军,打得热闹非凡。
……
……
……
糟心的坏消息不断从各种渠道传出,不经意间,尽然有一种大胤风雨飘摇,江山社稷就要崩盘的意思在里面。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类的消息越来越多,市井街头,讨论这些消息的人,也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甚至到了八月底的时候,在茶馆酒楼里,那些说书先生,都敢堂而皇之的向茶客、食客们,讲述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独门消息’。
放在往日里,哪个市井好汉又或者说书人敢如此堂皇的说这些?
真当守宫监、巡坊御史、巡街武侯、各衙门的官吏都是吃素的?
但是在八月里,任凭好汉们胡编乱造,任凭说书先生们口舌翻飞,无论守宫监,又或者巡坊御史,更甚其他的大小衙门,没人约束这些事情。
衙门不管,下面的人胆子就更大。
渐渐地,什么天子失德啊,太后-荒-淫啊,大将军无道啊,大丞相乃祸国殃民的奸贼啊,各色经过精彩加工的流言,全都冒了出来。
而一支又一支,从镐京各大坊市不断开赴大将军府的禁军,更是让这种风雨飘摇的混乱感,凭空增强了百倍。
一支一支的禁军开进大将军府,但是从未见任何一支禁军出来。
大将军府固然是一座拱卫皇城的庞大军城,其内部规模极其庞大,但是怎可能容纳整个镐京的禁军呢?
镐京两千多坊市,一品二品三品坊市,驻军规模在数万上下。
三品四品五品坊市,驻军人数也有近万人。
只有那些七品八品九品的坊市,尽是一些种田的、种菜的、砍伐柴薪的小村落,这样的坊市中,驻军人数从数百上千人不等。
饶是如此,整个镐京的禁军驻军,那可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区区一个大将军府,怎可能容纳这么多人?
一时间,妖风四起,有市井无赖造谣说,大将军犯了职业毛病,他屠戮了无数禁军士卒,将他们的血肉都拿去当做各种猪马牛羊的肉给贩卖了。
谣言荒唐到了如此地步,却也不见官方制止。
有心人只注意到,镐京城内的勋贵大臣,文武官员们,大的小的,新的老的,出身门阀世家的、或者寒门出身的,这些天他们全都轮着班的去三个地方。
大将军府、皇城和九曲苑。
去大将军府,自然是见大将军乐武。
去皇城,自然是去见当今太后乐氏。
去九曲苑么……天子有诏,臣子们自然是去觐见天子的。
但是,臣子们去了三处地方,见了当今大胤权柄最高的三人,究竟说了什么,谈了什么,答应了什么、承诺了什么,又或者索求了什么,没人知晓!
除了这些臣子,四极坊的质子们,也都纷纷动了起来。
臣子们是白天光明堂皇的出动,而这些质子们,则是在夜间鬼鬼祟祟的出没。
他们同样是在大将军府、皇城和九曲苑进进出出,一个个明知道藏头缩尾没用,却依旧藏头缩尾的到处溜达。
同样的,他们和那三位谈了些什么,索求了些什么,承诺了什么,外人同样不知晓。
于此,卢仚表示很淡定。
无论那些文武大臣、宗室勋贵怎么闹腾,他每天都很镇定的,一大早就出门,带着青柚三女跑去皇城武胤坊、鲲鹏坊最有烟火气的街市,各种点心、美食从街头吃到街尾。
随后,四人就带着一队护卫,后面跟着一架或者两架马车,走街过巷,专门钻那些古董铺子、药材铺子、奇物铺子等。
其中,也夹杂一些点心铺子、胭脂铺子等。
乍一看去,就是几个不知世间忧虑的公子小姐,嘻嘻哈哈的花费重金,采买了各色莫名的小玩意儿,装满了一架又一架马车。
间或,卢仚和青柚三女路过太学、国子监,又或者某些读书人聚集的酒楼、茶馆的时候,他会背着手,聆听一会儿各路读书人对诗词文章的讨论,然后很淡定的,装作有感而发的,随手指着一株菊花、一树红叶,甚至是一个茶盏、一个酒杯,随口吟诵出一篇绝妙好辞。
在无数读书人的惊叹声和膜拜的目光中,做出了绝妙好辞的卢仚会很淡定的,带着面孔微红的青柚,以及激动得双颊通红的青柠、青檬,施施然背着手离开。
于是,和镐京城的满城风雨迥异的,是卢仚的‘诗圣’之名越发的炽热。
终于,这一日。
嘉佑十九年的九月一日,一份天子诏令从九曲苑送去了皇城,请求太后用印。
太后拒绝了这份诏书,着身边的太监大总管余三斗,亲自将诏令封回九曲苑。
随之的事情,让镐京城的风风雨雨、各方讨论戛然而止。
天子在没有求得太后在诏令上施用太后印玺以及天子印玺的情况下——前面说过了,胤垣的天子印玺,还有大胤的传国印玺等整整一套玺、印等,全都保存在太后手中。
太后拒绝用印,天子居然在诏令上加盖了自己的私人印玺——这印玺,平日里是天子用来读书、品画、品鉴各种收藏品时,加盖在这些收藏品上的私章,只能代表天子私人身份,并无任何公务权力。
总之,天子在诏令上用了自己的私人印玺,将诏令明发天下。
诏令大意就是,因卢旲、卢仚、卢峻、卢屹等人于国有卓勋,特行封赏:
卢旲,加封‘天恩君’,一应仪仗、用度,等同宗室亲王。
卢仚,加封‘天阳君’,一应仪仗、用度,等同宗室亲王。
卢峻、卢屹,都得了‘侯’的封爵,同时都领了羽林中郎的军衔。
卢旲强征的,几乎是用镣铐锁着,一并赶去平乱的,胡夫人的三个弟弟,也就是卢峻、卢屹的三个舅舅,同样因为‘功勋卓越’,经卢旲、卢仚上表述功,三人分别得了邬州牧、邬州安抚使、邬州征讨使的职衔。
三人莫名其妙的,就从一介白身,突然就成了国朝二品、从二品的高官!
除开这三位莫名得了高官的‘舅舅’,卢旲、卢仚的一应心腹,包括没有踏入邬州一步的阿虎,还有百虎堂的一众核心虎爷,也都因为‘履历军功’,纷纷得了高低不等的勋位和军职。
一如阿虎,就从一个街头斗殴的混混头目,摇身一变,变成了国朝男爵、羽林校尉。
而诏令的最后一条,则是大肆夸奖卢仚‘性情高洁’、‘文采惊世’,以官方名义,以天子之名,封卢仚为‘诗圣’、‘文宗’,授国子监‘副山长’、太学‘副学正’之实职。
诏令一出,镐京哗然。
对于卢旲、卢仚等人的军功封赏也就罢了,大胤的官职,天子愿意怎么给,就怎么给。
但是诏令上没有正儿八经的天子印,这事情的后果……
无数人的目光,已经投向了皇城。
而天子对卢仚的最后一道封赏,什么‘诗圣’啊、‘文宗’啊,国子监、太学的实权职司啊,则是将镐京城内的文教弟子们炸了个晕头转向,当即让无数文教弟子内部,产生了巨大的分裂和对立。
一部分被卢仚之前丢出去的诗词文章惊艳的文教弟子,鼓掌呐喊,齐声欢呼,说卢仚是名至实归,为这份诏令摇旗呐喊。
而反对卢仚的那些文教弟子,尤其是白长空的那些嫡系门人,则是不顾体面的破口大骂,更有人私下串联,准备去皇城、九曲苑伏阙‘死谏’。
据说,就连朱崇等文教大佬,都被天子这份诏令气得七窍生烟。
‘诗圣’可容,‘文宗’难忍!
何谓‘文宗’?
当今之世,文教魁首,才是‘文宗’!
如果卢仚是‘文教魁首’,那么朱崇他们这些出身文教圣人世家的大贤,他们又成了什么?
尤其是,天子亲自册封、宣告天下的‘文宗’,自文教建立以来,唯有‘朱圣’一人!
天子这诏令,等于是给朱崇等人又找了个‘活祖宗’!
镐京城内的文教大佬们,一下子就炸锅了。
诏令发出的当天晚上,皇城,扶摇殿内,昏暗的烛光下,垂帘听政的帷幕后方,太后面无表情的坐在宝座上,透过珍珠垂帘,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乐武。
“那诏令,天子真就这么发出去了?”太后的声音很冷淡:“他,怎么就敢呢?”
乐武低沉的说道:“可是阿姊,他就真这么做了!”
太后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这事体,让我好生难办。”
乐武猛地抬起头来,急声道:“阿姊,他只是你的一个儿子……而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俯瞰着跪在地上的乐武,沉声道:“你这些日子,调动兵马频繁……可有几分把握?”
乐武咧嘴一笑,嘴唇惨白如纸,双眸微微泛红。
“阿姊放心,十成十的把握。”乐武微笑:“天子或许请了几个异人襄助,但是,大势在我,在您手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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