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是大明皇帝,久处九天之上,难道就真的一点点看不到最底层的百姓的生活吗?
朱祁钰看得到,而且经常看到,这些被很多朝臣们、势要豪右们视为蒿草的百姓,才是大明的主体,才是大明的根基,他谨记这一点,行至今天。
所以他知道柳七这几年盖了房子,又有了一个还在地上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有六斤六两那么重,胖头小子一个,可是要把柳七给吃穷了。
「大明之幸。「于谦看着陛下指向的方向,那里是一片砖瓦房,虽然并不奢靡,虽然并不是宏伟,可就是这么一间普通的砖瓦房,却是百姓们遮风挡雨的家。
于谦的这句大明之幸,到底是在说柳七的命运是借着大明的幸运而改变,还是说陛下的存在是大明的幸运,或许兼有。
「明天跟着朕体察民情如何?朕最近又听闻了一个热闹,颇感兴趣。」朱祁钰对着石亨和于谦说着话,语气却冷冰冰的,如同这京师的天气一样的寒冷。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了,陛下起了杀心。
就连萧暄设下了如此的阴谋诡计,陛下的语气都没有如此的阴寒,甚至都没有现在的火气大,可见陛下这次去看热闹,绝对是奔着杀人去的。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唆,他是最了解陛下的几个人。
在很多时候,陛下都是很好说话的人。
比如这次萧暄的阴谋,害的襄王深陷不义的漩涡之中,郑王更是因为无法克己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愤恨之下,在朝中少保、少师和武勋已经表明态度,支持陛下将此獠送入解刳院的情况下,陛下仍然给了萧暄一丝丝的体面,陛下都没有如此冷冰冰的说话。
陛下的内心里有几样是不能碰的,比如泰安宫、比如锦衣卫、比如夜不收、比如大明百姓,显然有人触怒了陛下的逆鳞。
「臣明日得空,陪陛下一起看看这热闹!」石亨站直了身子,略显冷峻的应和道。
陛下的剑指向哪里,大明军就犁向哪里。
」臣一道。」于谦知道自己得想办法劝仁恕了,否则陛下动了真火,那就是真武大帝在世的雷霆大怒,这京师不翻出滔天巨浪才是奇怪。
这大过年的,一个萧眶已经让人足够的不省心了,这又出了幺蛾子,到底还让不让人过年
于谦走在最后,和兴安耳语了几声,兴安守口如瓶,就是对明日体察民情之事,一言不发。
平日里兴安总是会提前透露一些消息,今日没有透露,显然是明日的事儿,陛下真的很看重。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起了个大早,一身常服,非绫罗非绸缎,里面穿着一个夹袄,打扮倒是像寻常百姓。
石亨和于谦一早就来到了讲武堂候着,他们的打扮亦如陛下如同寻常人等,但这一行人,无论怎么掩饰,都盖不住贵气。
就石亨以为寻常的一件挂饰,那就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才能买的起,就是赚得到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朱祁钰带着石亨和于谦走过了朝阳门,来到了朝阳门外的民舍附近,才开始说明今日的热闹。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朝阳门外草庙张屠户,祖祖辈辈都做这等折阳寿、损阴德的血肉买卖,他们家都被人称之为张屠户,爹叫张屠户,儿子也被人叫做小张屠户。」
「这本来孙子应该叫小小张屠户的,可是这意外来了,正统十四年,土木天变,五十万成丁啊,就这么没了,这京师,就没几个成丁了。」
「这小张屠户就被征召入了京营,送到了城门外的民舍里抵抗瓦剌人的侵扰。」
「这小张屠户虽然做的血肉买卖,杀的猪多,可是没杀过人,这战场上也是吓得直哆嗦,但
终究是拿起了朕从武库调拨的军备,随大流的出城和瓦剌人搏命去了。」
今天这个热闹本身,即使大明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军卒,这都是皇帝心里万万不能碰的两种人。
朱祁钰继续说道:「这小张屠户运气好,在战场上活下来了,毕竟京师之战,咱大明,打的很漂亮,赢得干脆。赢的那一方,活下来的几率就大,这小张屠户就活了下来,还拿了一块头功牌。「
「一晃十多年了。「
「这小张屠户这些年跟着京营走南闯北,去过河套,也随咱南下平叛,到过贵州平定了播州杨氏的作乱,最近一次还去了交趾,攻打升龙的时候,他因为资历,成了第一批入城维持升龙秩序的军卒。」
「这样的军卒,是不是称得上百战老兵?能不能说他为大明立过功?「
「自然称得上!」石亨立刻回复到,如此资历的老兵,石亨的脑海里划过了几个人名,立刻就模糊的寻找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
有这份履历的人在京营本身就不是很多,就连京师总兵官的石亨,都未曾参与交趾之战。
大明京营清汰数次,每次选拔锐卒,都有一些人退出军伍,留下来的老营军士,石亨还是能记住的。
这些人在京营都被称为老家人。
「那既然为大明立过功,朕见见他,也是理所应当。「
「现在,张屠户前不久死了,小张屠户呢,也打不动仗了,今年秋沙场点兵清汰的时候,小张屠户也在了退伍名册之上。」朱祁钰的语气愈发冷厉。
大明的户籍不应该是子子孙孙无法更易,爷爷是狱卒,重孙子也是狱卒吗?
在正统十四年之前,的确如此,但是在土木天变之后,于少保曾经主持过军户转民户,当时留守京师的老营就有百余人选择了军户转民户,选择了怯战。
大明的皇帝和少保没有为难他们,而是给他们赚了民户,放归依亲了。
而后这些京营清汰的军户,都会转为民户,若是从军则是民户转军户,这便成了大明军队众多变化里面的一个。
这个制度的改革,最开始是因为要把民户变为军户,抵抗虏入的亡国之疾,后来继续执行主要为了兵源素质。
这种祖祖辈辈都是军户,不是祖祖辈辈都适合从军,也不是祖祖辈都适合上阵杀敌。
朱祁钰终于讲出了今天的热闹内容,一步步的走向了一片砖瓦房说道∶「这小张屠户,这从京营出来了,就变成了黑户,并未能如愿从军户转为民户,军户没了,民户也没落下,这就黑了下来。「
「小张屠户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小张屠户确实是张屠户的儿子。」
「这张屠户都入土了,难不成要爬出来,告诉大老爷们,这人真的是我儿子,然后再爬回去?」
「那多不合适。」
「岂有此理!「石亨立刻愤怒了,大明军开拔北伐在即,这头出这等事儿,石亨怎么能不愤怒呢?
但是处于石亨这个层级的军将,又很难了解这样的事儿。
陛下怎么知道的
陛下显然是一直在关注着京营这些退伍军卒,这才知晓。
「去年就有四个退伍***民没转成,咱给户部递了条子把事儿给办了,今年就这朝阳门外到通州,这不到二十里的地界里,就有一百三十多人。」朱祁钰把热闹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下。
去年就有,朱祁钰以为是偶发事件,今年直接从四人变成了一百三十人。
朱祁钰走进了小张屠户的家中,小张屠户从军归来仍然是从事的是屠宰牲口,在军营里,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这选来选去,不杀人只好继续杀猪了,小张屠户的家中,
几把利刃挂在那儿,寒光闪闪,显然小张屠户这刀磨得极好,一看在京营就没少磨刀。
只是那几把杀猪刀前面站着几个壮汉,缇骑们为了防止小张屠户惊扰圣驾,打了个前站,把这些能伤人的利器都看了起来,防止发生意外。
陛下不让缇骑们动百姓家里分毫,他们只能站在那儿,挡住这些利器。
「你们真的是,弄这么大阵仗作甚,吓到他们了。「朱祁钰看着缇骑们的样子,就只能叹了一口气训诫了一句。
小张屠户和他的妻儿都躲在屋子里,小小张屠户瞪着大大的眼睛扒着门缝往外看,眼睛里充斥着好奇。
朱祁钰对那个小娃娃笑了笑,那小小张屠户跟见了鬼一样,嗷呜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祁钰略微有些愁眉苦脸,他长得有那么吓人?
这一大早一群缇骑就冲了进来,一言不发,把那些个凶器都看了起来,着实吓到了小张屠户。
不过小张屠户毕竟是打过仗的军卒,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世面,看到来了正主,便走出了屋舍的门,来到了院子里。
「来着何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报复,祸不及妻儿才是。「小张屠户中气十足,虽然只有一人,但却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陛…陛…陛下?「小张屠户第一眼就认出了朱祁钰,愣了许久,这打扮虽然与往日陛下操阅军马那一身不同,但是这眉宇间的英气,小张屠户还是认出来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张屠户身上的气势立刻收敛了起来,刚想跪下行礼,但又知道陛下不喜人下跪,只行了个半礼。
「你是怎么认出咱的?」朱祁钰奇了怪了,他常服行走那么多年,这第一眼被瞧出识破身份的居然是小张屠户。
「草民天天看到陛下,自然认得。」小张屠户颇为诚恳的说道。
石亨在旁,那是长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一进门这小张屠户认出了他石亨,没认出陛下来。
那这件事就麻烦大了!
这京营到底是陛下的京营,还是他石亨的京营?
陛下在看热闹之前,不说热闹,这临到跟前才说明,是不是抱着有枣没枣甩一杆,钓一钓他这个京师总兵官、武清侯?
无论怎么讲!
结果就是到现在小张屠户眼里也只有陛下,还没意识到陛下身后跟着的是石亨和于谦。
小张屠户这三言两语的效果,比刻意安排的马屁,不知道强了多少万倍,日后有人污蔑他石亨如何如何拥兵自重,如何如何威胁皇权,那石亨绝对是不动如山。
开什么玩笑,也不看看他带的兵到底吃的谁家的粮,穿的谁家的衣,领的谁家的俸
平日里在京营里,一口一个大都督的叫着,其实这军卒心里,陛下还是他们心里唯一的那一片天。
虽然看似是件小事,但对石亨而言,那就是天幸!
若不是陛下在此,他一定上去称兄道弟,以后有事,尽管到武清侯府找他,他能三更解决,绝对不会拖到五更去。
自古,军将领兵在外,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就是皇帝担心军将们拥兵自重学了那赵大,走到了陈桥驿,披上了黄马甲就入城当皇帝了,这样的怀疑,会让军将们在远征的时候,顾头不顾脆。
这小张屠户一张口,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一句话,抵得过千军万马。
阿剌知院要是知道这么一出,一定会给小张屠户磕头,感谢小张屠户的大恩大德。
石亨又缩了缩脚,往阴影里躲了躲,最好这小张屠户没认出他来,可石亨这体型哪里能躲得了?
小张屠户也认出了石亨来,赶忙见礼说道:「见过大都督。」
「陛下今日要来,是陛下带着我一道来的,你与陛下说话便是,有什么委屈跟陛下说,陛下给你做主!」石亨火气很大的对着小张屠户说道。
这一句话表明了是陛下来给你主持公义,他石亨之前并不知情,有恩给陛下结草衔环。但是石亨也给小张屠户站了台,有什么话放心大胆的说,他这个大都督今天给他兜着。
「咱瞧你这气势,这怎么就被欺负到了黑户这等熊样了?」朱祁钰说了句玩笑话,缓和气氛,小张屠户显得太紧张了,他是皇帝又不是妖怪,又不吃人。
小张屠户也是个壮汉,五大三粗,等闲三五个人对付不了,一看就是锐卒的底子,这横眉竖眼,居然受欺负到这地步还在忍气吞声。
小张屠户赶忙俯首说道:「禀陛下,草民是军伍出身,不能坏了规矩。」
朱祁钰闻言愣了片刻才对石亨说道:「武清侯这兵,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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