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走出咨政大院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带着大队人马向着内城而去。
撒马尔罕的城池被划分为了王宫、内城和外城。
兰宫是王宫,兰宫护城河之外是内城,瓦剌四部居住在内城之内,和外城的突厥、蒙古、乌兹、色目人分居。
隔干所居之地,在兰宫北侧,坐北朝南,远远的就能看到一个高五丈有余、阔两丈的金色大圆穹顶,四周还有一些小穹顶作为扶垛,支撑着大穹顶。
这是一个城堡,城墙高约两丈,不规则的城墙上,还有许多的瞭望孔分布,反射着阳光的是床弩的箭簇。
这座巨大的城堡比兰宫稍小,名叫盖瓦拉宫,是帖木儿王国的国王沙哈鲁建造而成,在拉宫的对角线上有四座细长的光塔,高达八丈余,像是两支伸向天空的火炬。
王复下马将缰绳交给了等待的仆人,令人递了拜帖,便静静等候着。
隔干听闻王复来访,带着自己的长子答亦,匆匆来到了城门之前迎接,一边走一边吩咐着庖厨准备午膳,特地宰了一只小羊羔,专门接待贵客,还遣人拿来了五尺长的哈达。
“见过王咨政。”隔干来到城门前,先一步行礼,将五尺长、丝绸料的哈达折叠,折缝朝向王复,弯腰前倾,双手举起。
哈达是五尺长纯白色长条丝巾,绣汉字“云林”和“八宝”字样,上面以葡萄纹装饰,朴实但是庄重。
王复微微弯腰,接过了隔干的哈达,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扶起了隔干,笑着说道:“隔干台吉别来无恙。”
“快请,快请!”隔干台吉脸上的笑容,就如同向日葵一样的灿烂。
王复这是第一次私下拜访拉宫,隔干台吉颇为重视。
王复和隔干信步走在一个八面亭的道坛,上面的纹饰用彩石装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午膳的地方在南侧的大露台之上,烤肉的香气四溢,王复和隔干客套了几句。
“王咨政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儿吗?”隔干看出了王复有事,一进门就有些心不在焉,欲又止,而且王复这样的人,极其忙碌,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复最终将隔干次子被火烧死的事儿说了出来。
大露台上陷入了一种死寂之中,气氛格外的沉闷,就连小羊羔烧烤时羊油迸溅的声音,都格外的响亮。
隔干台吉的面如土色,握着奶茶的手不停的颤抖着,那是愤怒与悲伤交织之下的绝望。
而另外一侧的隔干长子答亦,面色通红,怒目圆瞪,如同被惹怒的公牛。
“此事不宜声张,阿失台吉已经被伯颜扔到了马厩里了。”王复看着面如死灰的隔干,平静的说道。
按照草原的习俗,是幼子继位,隔干台吉一共有六个孩子,长子答亦长得极为魁梧,像是一头棕熊,性情暴烈,做事不计后果。
次子死于火灾。
剩余四子皆夭折或者死于战乱之中。
所以隔干的次子,是和硕特部的珲台吉,就是继承人的意思。
台吉分为九等,一般继承人都被称之为珲台吉或洪台吉,就是太子、世子的意思。
死掉的次子,是隔干的幼子,也是和硕特部的继承人。
隔干长子答亦猛地的站了起来,噌的一声抽出了弯刀,声嘶力竭的说道:“什么不宜声张!我弟弟是为了救阿失台吉而死!阿失台吉是自己纵火,为什么烧死的不是他!”
隔干回过神来,看到了长子指着王复的模样,厉声说道:“坐下!难道你想让整个康国都知道和硕特的羊羔不能吃吗?”
草原上有两句谚语:塔塔尔的奶茶不能喝,西夏的王妃不能娶。
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父亲死于塔塔尔部的毒茶之下,为此铁木真发动了十三翼之战,灭掉了塔塔尔部并且进行了大屠,赫赫威名的塔塔尔部一蹶不振。
西夏的王妃侍寝之后,成吉思汗暴疾而亡,西夏被屠,车轮之上无一幸免。
若是王复今天在拉宫出了事儿,那和硕特部就会沦为草原的笑柄,客人死于赴宴之后的刀下。
“王咨政!”隔干台吉带着七分怒气说道:“如果我的儿子死于战阵之中,我绝无二话。”
“但是我的儿子如此屈辱的死去,你让我怎么接受,草原的雄鹰不是死于天空,而是死在了沟壑之中。”
王复平静的看了一眼隔干台吉,一句话不说,因为隔干的长子答亦还举着刀,仍然没有坐下。
王复身后的怯薛军也同样抽出了弯刀,一场血腥的露台巫山,似乎马上就会上演。
隔干长子答亦不满于王复的态度,突然上前,手中弯刀高举,就直奔着王复的面门而来。
王复用力的一推面前的桌子,稍微阻拦了一下答亦的步伐,站了起来,抽出了自己的雁翎刀,挡住了隔干长子答亦这势若万钧的一刀,稍一卸力将刀带偏,一脚踹在了答亦的胸前,将他踹出半丈远。
隔干的长子虎背熊腰,完全没料到王复的力气这么大,被踹了满怀倒了出去,躺在地上,一时间喘不过气来,无力起身。
“如果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王复晃了晃脖颈,手中的雁翎刀指着隔干长子答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答亦身前,用力一脚踩在了答亦的手腕之上,将对方的弯刀踢了老远。
答亦躺在地上,躺了很久还是坐不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却带着一丝不健康的红晕,显然这一脚,答亦并不好受。
被踹的答亦知道,王复已经脚下留情了,否则这一脚真的能要了他半条命。
在场所有的人都极为惊讶,王复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接着答亦一刀的王复显然下盘极稳,踹出去的那一脚,力气大的离谱,都听到了肋骨骨裂的声音。
这身手实在是出众。
几个怯薛军大汉完全没料到答亦会出手,更没料到王复的身手会这么好,事情发生的太快了,王复和对方拆了两招,就已经将对方制服。
答亦可是长生天下的满都鲁,草原第一勇士,就如此轻易被制服了?
“王咨政,我不知道…这孩子也真是…”隔干台吉这才回过神来,他的长子刚才行刺了王复,隔干吓的有些结结巴巴。
这可是刺王杀驾的大罪!
王复将自己的雁翎刀入鞘,打断了隔干台吉的请罪说道:“无碍,令郎是性情中人,康都人人周知,突然听闻至亲讣告,一时激愤,情有可原。”
“谢王咨政。”隔干台吉这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是王复追究下来,答亦不死也得蜕层皮,但是看王复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此事。
王复并没有故意激怒答亦出手的想法,答亦出手之时,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也并不打算用这件事要挟和硕特部,那是旁门左道,他作为大明的墩台远侯,陛下的大道之行,才是他人生的座右铭。
这个号称长生天下第一勇士的家伙,也不过如此,大约相当于八十个陛下的水平。
王复在哈达上擦了擦手,将哈达摘下扔在了答亦的身上,才冷冰冰的说道:“明年我可以多给和硕特部三成的牧场;讲武堂可以多给和硕特部三十个推举名额;康都大学堂可以免试入学五十人。”
“兰宫给银币五万,绢十万,牛、羊、马各五千头,算作是赔礼。”
他今天是来谈事情的,莫名其妙的打一架,还暴露自己武技在身事儿,心里有气,话自然不是很客气。
“人已经死了,就是杀了我,杀了阿失台吉,也活不过来,还是往前看的好,过几日我给隔干台吉送一批胡姬过来。”王复正襟,准备离开。
这场烤小羊羔的午膳,他是没法吃了。
隔干台吉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王咨政,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复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隔干,平静的说道:“说说看。”
隔干台吉急切的说道:“让答亦和答亦的儿子跟随在王咨政身边,长些本事。”
“可以。”王复看了眼还坐在地上失神的答亦,同意了隔干的要求,负手离开了大露台,让仆人把马牵到了露台之下,策马奔出了城门回了兰宫。
隔干台吉气呼呼的走到了长子答亦的面前,打又不舍得打,气又是真的气,不停的点着答亦的脑门说道:“这件事跟王咨政有什么关系?!你冲他撒什么邪火,得亏王咨政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答亦被连续戳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喃喃的说道:“王咨政好厉害。”
“弟弟的事儿,就这么算了吗?”答亦回过神来之后,愤怒再次充盈了脑海,眼睛通红,他知道自己笨,那个聪明的弟弟,就这么死了,他不服气。
隔干台吉眼睛通红,咬着牙说道:“不会这么算了的!你跟着王咨政好好学,博罗一块朽木都能成为康国众望所归太子,你也可以的,不要让父亲失望。”
答亦木然的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迷茫,他真的可以吗?
陈循和王复的谈判还在继续,对和谈的条款可谓是锱铢必较,减免钞关税赋,大明给了三成,而且陈循坚持不给银帛。
大明历来没有这个传统,也不会有这个传统,大明一直奉行,不和亲、无岁币,这要是每年支付银帛,陈循要是答应还不如杀了他来的轻松。
康都议和一直进行到了大明的春节才算休息。
康都和议的消息通过官道驿路传回大明的时候,大明已经是景泰八年的二月份,各地的才子已经进京赶考,三年一度的春闱即将拉开序幕。
费亦应,弃儒从商,担任家主十数年,横林费氏从普通的商贾之家变成了两地海商商总,但是一次拆股认筹,费亦应被赶下了商总的位置,同样的横林费氏的家主也没保住。
费亦应来到京师是来赶考的,他本身是一个举人,有参加科举的资格,而且同样,近年来海贸之事上,他作为亲自押船到倭国难波港海贸的商贾,在海贸海权一事上,有自己的独特见解。
唯有进士及第,才有资格进入仕林,才有资格再次站在万人之上。
而朱祁钰收到了陈循的奏疏,看了许久,让兴安把于少保叫了过来。
减免钞关税赋四成是朱祁钰的底线,而陈循谈到了按成,康国对等减免了四成,这一点上大明并不吃亏。
但是在岁币这件事上,陈循如实奏禀,辞激烈的反对岁币,仿佛一旦大明给了银帛岁币,就如同将大明的面子放在地上摩擦。
铁骨铮铮的大明,绝对无法接受岁币这种丧权辱国的和议。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也不能接受。
大明太祖、太宗皇帝,历时六十余年,十三次北伐草原,太宗文皇帝朱棣五次親征漠北,打的蒙古分崩離析,變成了现在的鞑靼、兀良哈、瓦剌三大部族。
打的北元消了帝号,只能以北元汗廷自居,而后更是在草原上让狗咬狗,最终将北元汗廷打散,鞑靼只能以元裔自居。
虽然土木堡一战,大明惨败,但是京师之战、宣府之战、集宁之战、河套之战,大明均大获全胜,通过种种纵横手段,最终将瓦剌逼迫到西进,断尾求生的地步。
这种局面下,朱祁钰答应岁币,朝臣们真的会造反。
铁骨铮铮的大明,是大明立国基石之一,和核心向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祁钰顶着亡国之君的名号,不能挖大明的地基。
除了岁币,其他并无不可。
朱祁钰想了想,将这十万银币、三十万绢的助军旅之费,添加到了贡市之中。
助軍旅之费,有实无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他也知道康国那边来了消息。
朱祁钰看着于谦中庭饱满,气色红润,中气十足,笑着说道:“朕安,赐座,这是康都和议的具体章程。”
皇帝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于谦,康国那边分毫不让,朱祁钰愿意付这个钱,这是租赁轮台(乌鲁木齐)的钱,直到大明拿下了阿拉山口,那么租赁将会变为占有。
于谦听完之后,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朝贡、贡市、岁币等等,无论何种名义,这个钱都不能给!”
“若是如此,不如兵锋所向,拿下哈密、安乐(吐鲁番),解决后顾之忧,再攻打轮台。”
朱祁钰看着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于少保这冬序之下,朕不愿轻易动兵,若是西北战事焦灼,于大明不利,所以才愿意和议。”
“哪怕是死很多人,也不能给吗?”
于谦尤为擅长国家之制,他颇为郑重的说道:“不能。”
“说说理由。”朱祁钰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听一听于谦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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