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代赈,是中原王朝历朝历代,一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
比如《晏子春秋》中,齐景公时,晏子筑路寝之台;
唐朝时候,李频任武功令就曾频发官廥庸民浚渠;
欧阳修知颍州时,募饥民大修灌溉陂塘,救饥的同时,兴修了农田水利;
赵忭知越州时,通过修筑工程以赈济;
范仲淹知杭州时,兴造寺庙及修建仓敖等活动,为饥民提供就业佣工机会,从而达到救赈饥民的目的,与晏子修路寝之台有异曲同工之妙。
北宋初年,由朝廷出资经营公共设施的观念,徭役制仍大行其道,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徭役方式强征集劳动力来修筑道路、桥梁、水利的方式,已经越来越显示出其弊端。
因为大规模徭役,很容易造成【多杀士众,竭力民财,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这对小农经济体系下的中原王朝而言,就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两宋的财经事务体系高度发展,以工代赈这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逐渐被朝廷和民间所接受。
类似于:【以有余之财以惠贫民,募民兴利,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的观点普遍出现。
兴役顺贫富之便,就成了两宋赈济最常用的手段,而不是简单的开仓放粮那么简单。
所以朱祁钰在盐铁会议上,让工部给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这种极其类似‘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理论,并非朱祁钰首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祖宗之法,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更不用出动胡濙这样的洗地利器,进行洗地。
为何大明没有大规模以工代赈的案例?
因为大明朝廷实在是穷的自己都养不活了,地主家都没有余粮,怎么进行以工代赈?
现在大明朝,有钱,豪横!
“陛下,此次冬序的根本,还是钱荒。”于谦在御书房颇为严肃的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大明眼下的冬序,是货币供小于求,而且大明朝廷还欠了八十年的货币债,于谦已经注意到了,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通货紧缩。
解决办法也早就摆在了御书房的长桌上全面征倭和钞法。
全面征倭不现实。
行钞法皇帝不乐意。
于谦其实想再跟陛下分说下钞法之事,可看陛下意兴阑珊的样子,就选择了缄口不言。
直言上谏,是臣子的本务,但是什么时候上谏,如何上谏,是一门技术活。
有的时候,上谏这种事,朝臣和皇帝别上了劲儿,最后会变得拧巴起来,最终导致君臣失和。
洪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朱标死后,谁来做太子这件事,就提上了日程。
朝臣们其实对皇太孙的朱允炆并不满意,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太祖高皇帝,就和朝臣们拧巴了起来,最终蓝玉案爆发。
永乐十九年,大明迁都顺天府,文皇帝和朝臣们又拧巴了起来,最终闹得不可开交。
正统十四年七月,稽戾王朱祁镇执意亲征,兵部尚书邝埜、英国公张辅等人,上奏言事,反对亲征,这又是拧巴到了一起,最终稽戾王亲征,大明有倾覆之虞。
于谦其实很想说,大明眼下可行钞法,度过这次冬序,但是他怕自己这个百官之首,一句话说不对劲儿,皇帝和朝臣们再拧巴起来。
景泰四年,户部和工部争钞法、钱法时,陛下问策,于谦就曾经说过,都可以。
因为眼下陛下春秋鼎盛,膝下有嫡有庶,没有人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生事。
一时间,于谦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坐在案前喝茶,等待着陛下的决定。
沉默了许久,朱祁钰终于还是开口说起了钱荒之事,这是根本性问题,根本无法饶过去。
朱祁钰的面色颇为沉重的说道:“其实于少保清楚,朕也清楚,仅凭倭国的银山,也仅仅是缓解大明钱荒而已。”
“陛下英明。”于谦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
大明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金银砸进去,都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始终无法从小农经济突破到商品经济,究其根本,就是这片土地的货币供应,始终无法满足这片土地如同饕餮一样的肚子。
没有充足的一般等价物,大明不可能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
大明还缺铜少银,给贫瘠的大明财经事务雪上加霜。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说道:“在一般意义上,货币就等同于财富,对于百姓而言如此,对于朝廷而言,亦是如此。”
“固定、流动、留供三种资财之中,货币具有三重属性,甚至在南衙和松江府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没有任何一种资财,都没有金银可靠。”
“住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旧贬值;牲畜不加精心照顾就会生病死亡;储藏的食物会变质腐朽。”
“唯有金银恒久远!”
于谦有些疑惑,他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在去年盐铁会议上说,国力、国富是大明总产出以及来自土地、劳动和可消费资财的年收入。这一点上,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臣以为,并不能一言以蔽之,金银就是财富。”
于谦和陛下是一致的,国家财富并不应该仅仅是金银铜铁这类一般等价物。
朱祁钰和于谦所说的是重商主义的第一原则:财富由金银构成。
“在没有大规模的金银矿的土地上,只有出口价值高于进口价值,才能带来金银,比如我们大明。”朱祁钰提到了一個概念,它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做贸易顺差。
重商主义的第二原则,就是通过贸易顺差进行原始积累。
于谦立刻就明白了陛下这两段话的用意,眉头紧皱的说道:“所以,松江府的尚奢、竞奢、逐富、斗富的风气,来源于此,就因为它在长江口,通衢半天下,天下百货集散之地。”
于谦终于知道了为何陛下从最开始就对松江府尚奢之风如此警惕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一定会出现。
果然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一道,从未失手。
重商主义的两条原则,是拜金教徒盛行的基石,如同七天制造世界,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
朱祁钰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下说道:“其实两宋很强,发展速度继承前唐,文化鼎盛,可是重文轻武之祸,党祸盈天,两祸三百年,是文化失败。”
“若是这尚奢斗富之风由朕而起,朕岂不是真的成了亡国之君?”
朱祁钰笑就笑在这亡国之君四个字上。
于谦赶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英主,何来亡国之说?金银本就不是衡量国富的唯一标准。”
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等,都是衡量一个国家强盛的标准,但从金银去说,太过于狭隘。
于谦知道这其实是陛下的担忧罢了,只是有些疑惑,这和钱法钞法之争有什么关系呢?
朱祁钰的语速越来越快的说道:“开海是扩大大明的出口,是为了让商贾们带着大明生产的货物,去外面交换,换回更多的金银。”
“钞关市舶司抽分一成,纳银减四分,是为了带回来金银,并且将这些金银压制,增加更多的货币,没有货币就没有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资产。”
“更多的货币,让大明可以进行更多的资产积累。”
“更多的资产积累必然出现竞争,所以我们要限制甚至处罚利用权力寻租产生的垄断行为,限制恶意竞争,做到竞争的一般公平。”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同样的资源下,更快的做出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商品,工坊就必须要对自己的生产力进行提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上上下下,才能够全面的、结构性的改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的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黔首百姓家的孩子也可以上学,大明上下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够出人头地,大明百姓才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朱祁钰的话说完了,这就是他长久以来,不肯用钞法的根本原因,他是皇帝,是天下臣工百姓的君父。
行钞法,就会从源头失去财富积累和资产积累的动力,失去物竞天择的环境,最后失去生产力提高和社会全面性,结构性的改革。
从御制银币到景泰通宝,大明的新经济政策的基石就是新货币政策,一旦行钞法,建立起的整个钱法循环,就会彻底败坏。
洪武年间,大明太祖高皇帝,从一个敲碗走三千里路,要了三年饭的乞儿,最后坐到了九五之尊的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五年,也无法阻拦大明钞法的败坏。
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于谦欲言又止,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劝谏的话没说出口。
他怕陛下拧巴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儿?
以官职举例,大明有科举制,但也有恩荫制,世袭的军勋制、更有察举制,甚至还会礼聘制,门外等着的那个陈循,不就是大明礼聘回朝?
政治是混沌的,是解决问题和缓解阶级矛盾的手段,没有一条政策,非要一条胡同走到底。
大明前六十年,穷兵黩武,十三次北伐,两征交趾、三征麓川,后二十四年的时间,又开始兴文匽武,甚至有些重文轻武导致武备松弛。
陛下显然是有点钻了牛角尖,钱法、钞法并举不失为一种解决之法。
其实于谦还是那个态度,行钱法可以,行钞法也可以,全看陛下如何抉择,只要陛下做出了选择,剩下的就是朝臣们的事儿了。
于谦尤擅国家之制,对于大明而言,需要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决策者,群龙无首皆为蛇这个道理,于谦最是明白不过。
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哪怕是要向西跨过天山大漠、金戈铁马、数万里之遥远追击西进的瓦剌人,杀掉也先为土木堡的冤魂复仇。
只要陛下要做,那就能做到。
于谦最害怕的就是天下之主,优柔寡断,那是大明之不幸。
一个君王,天下之主,如果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疑惑,那就是大明真正的凛冬之日。
于谦稍加思虑带着三分笑意说道:“陛下,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钱荒就钱荒吧,不是什么坏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诚如陛下所言,四时冬序,正好大浪淘沙沉者为金。”
钱荒是必然的,而且会是一个长期困扰大明财经事务的隐患,但是有隐患,并不一定是坏事。
大明要为解决钱荒之事,持续性的寻找解决之法,就必须要在海外寻找更多的金银香料宝石之物。
钱荒引发的冬序,也正好让大明进行新陈代谢,去芜存菁。
“好话赖话,都让于少保说了。”朱祁钰见自己说服了于谦,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这次冬序扑面而来,首次应对的时候,朱祁钰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也产生过一丝【要不就行钞法】的疑虑,于谦的话,让朱祁钰决定:仍行钱法。
搁旁边站着的兴安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兴安非常担心陛下会和于少保吵起来,那架势,就跟鱼死网破、恩断义绝、今夜就走一样的气氛,兴安的压力也很大。
朱祁钰放松了下来,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取牌来。”
“来,于少保,今日清闲,陪朕下一把【反腐抓贪】的棋牌,这次朕加了几个新花样,绝对让于少保大开眼界。”
于谦看了看窗外快变成雪人的陈循说道:“陛下,外面陈循等着觐见,陈学士年岁以高,还请陛下怜悯。”
朱祁钰这才想起宣了陈循觐见,看着小黄门说道:“宣陈循。”
陈循把自己身上的雪打掉,正了衣冠之后,才进了御书房见礼,朱祁钰给陈循赐座,然后和于谦下起了【反腐抓贪】。
陈循站在旁边看的是瞠目结舌,陛下得亏是陛下,若是陛下是臣工,怕是个大贪官!
于谦玩了几把,就把手中的棋牌一扔,弃子认输,感慨的说道:“上次听闻陛下跟王翱王侍郎对弈手谈,王侍郎也是连战连败,输了一下午,陛下不愧是…颖悟绝伦!”
王翱是吏部左侍郎,吏部天官王直的佐贰官,从两广总督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反腐这块深耕,在反腐这块,王翱可以说是大明第一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在反腐抓贪,猫抓耗子的游戏中,愣是一次没有赢过陛下,只能说陛下在贪腐这块,的确是天资聪慧。
幸亏陛下不是臣工,是皇帝。
说到王翱,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王侍郎也是,朕都说了,棋盘无君臣,让他竭力施为,可是就是不肯出全力。”
“陛下谦虚了。”于谦是知道王翱的。
那个下午,王翱开局的确怕陛下丢了面子,稍有保留,但是后来下了三局,也就斗出了真火,竭力施为,可就是抓不到陛下手持【贪】棋的痛脚,屡败屡战,最后都输红眼了。
王翱那天下午回到衙门,一言不发,呆滞了小半个时辰,面如土色,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