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一心不赘物,那么大一块石碑放在那里,他的视线分明从那上面扫过,却根本没留意那几个字的含义,笔直的踏入林中。
后面的一人一人瞧出他现在状态奇异,要想去灵山,路要怎么走,本来就是要看他的直觉,这样的一个状态,或许才像是能够找到灵山的样子。
既然他不停,岳天恩和龙女更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不过就在岳天恩跟进去的时候,从北边传来的一股血气拳意,勾起了他的几分关注。
龙女看他好奇,手中无定飞环抛起,中空的部分蒙上了一层水光,如同明镜一般,映照出了北面的景象。
起初是从高空之中俯瞰的视角,地面上的一切都像是芝麻点一样分布着,经过几下调整,才从莽莽原野之间,找到了那个人的踪迹,画面拉近了一些。
“原来是五行拳。”龙女坐在云上,向前飘行,顺便给岳天恩介绍了一番。
这是她在长安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物,在如今长安的一众除妖师里面,风头正劲。
五行拳这个人,真名早就已经不为人知,因为出手总在螳螂、猿猴、老虎、熊罴、白鹤五者之间变换,擅长拳法,凭借五种野兽形态,驾驭五行灵气,从来不用兵器,所以旁人都以五行拳称呼他。
在除妖师受册封的时候,他也直接以“五行拳”作为自己的呼名。
此种拳法,听起来虽然像是“铁砂掌”“地躺拳”“排打功”之类的大路货,可真正演练到精深的程度之后,一招一式之间,都能涉及到三十六天罡法门之中的五行大遁,七十二地煞法门之中的假形、聚兽、调禽。
其中变换分合,博大精深,虽称五行五形,实则千形万变,实在不是望名生义之辈,所能尽知。
岳天恩略略点头。
他光是从水镜之中看到这个人的形体,就知道此人必定是象形拳的好手。
五行拳邋遢,发丝披散,半边短些,半边长些,脏兮兮的布带缠绕着额头,不至于让额前碎发刮到眼睛,一身粗布劲装,肤色古铜,脚上有绑带,手上有布满老旧痕迹的牛皮护腕,乍一看像是个穷山潦倒的乡下拳师。
但走起路来的时候,他双肩双臂微微摆动,如熊立耸然,而脚后跟只虚虚着力,主要靠前半脚掌发力,这是熊形、鹤形练到极佳的证明。
方脸宽颚,豹头环眼,却总带着有点憨憨的笑容,这是虎形拳练到了骨子里之后,那种暖洋洋的笑意,如同猛虎假寐。
当然,这个时候他全身上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练拳得了神髓之后养出来的形体特征,而是手上一条粗绳索,扯动的一头妖物。
那是一头浑身裹满硬壳泥浆的黑色野猪,即使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卧倒在地,也有五六丈高。
五行拳拖着这样一只妖物走动的时候,所过之处,堪称树倒石摧,原野之上被硬生生拽出来一条平坦的泥色痕迹。
呜!!
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鬼哭似的声响,满头白发的独脚老人,降落在五行拳前方不远处的树梢之上。
五行拳警惕的抬头看去:“老头儿,你来晚咧,这野猪林里的妖怪已经被俺给打倒了,别想来跟俺抢饭吃。”
“打倒了而已,你又没打死,咱们三个打赌,说的是看谁能先打死这头猪妖。”
白发老人从树上落下,一脚着地,仔细一看,发现他并不是独脚,而是右脚畸形,自膝盖以下小的像是婴儿的腿一样,根本碰不到地面。
而他左腿的裤脚卷起,露出小腿上几处朱砂色的符咒,左脚脚掌一拧,一股力量就从地下传出去。
奄奄一息的猪妖砰的一下,被地面爆发出来的力量打上半空。
“这个是天残脚。”
远处的龙女又开始介绍,“这个天残脚的经历非常独特,听说他因为天生身体畸形,七魄不全,修炼神通法门的过程之中,吃了不少苦头,还是实力平平。”
“但有一晚借宿在佛庙之中,他居然梦见了一个敢在大日之上,与大不可量的佛尊激战的跛脚老者。”
“据说只是一个极其模糊浅淡的梦境,在他醒来之后却造成极深远的影响,他从那一天之后改名天残,领悟出一套不能归类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中的奇绝腿法,实力一日千里,如今已经快要跻身于一流除妖师的行列了。”
那边,天残脚和五行拳已经过了好几招,山野之间留下一个个数丈大小的脚印。
那头野猪被他们两个的拳风腿劲,打的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始终没有机会落地。
天残脚也由此知道,为什么五行拳没有直接把那头野猪打死。
无他,这野猪实力不怎么样,肉身却硬的离谱,被他们这样攻击都没有破皮,最多可能是受了一点内伤,哼哼唧唧的。
二人激战之中,山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剑啸。
剑啸的声音还没有翻过这座山头,但是那柄飞剑已经近在咫尺。
天残脚、五行拳各自一个侧身闪避开来,飞剑划过一个翘曲的弧度,回头刺中野猪,将其钉在地上。
长剑旋转如钻头,磨出了大片的火星,击破野猪的防护,但也就在破皮的一个瞬间,野猪突然消失,剑尖击中了一个硬物,发出铛啷一声巨响。
飞剑被弹射回去。
二人抬头去看,只见山坡之上有四个貌若无盐的妇人,身着宫装,抬着一架红木椅的滑杆,似缓实急的走了过来。
躺椅之上,坐着一个白帽白衣,手持团扇的白面公子。
他五官其实长的还不错,但面白如纸,双眼有很深的乌青,明明都不需要自己走路,但下山坡的时候,还是时不时的咳嗽两声,气虚至极。
飞剑便是落回他面前,化作一根银针般大小,掉落在他面前巴掌大的剑匣之中。
“噫!”
看见这个人,龙女脸上流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嫌恶神色。
“这个人自称空虚公子,本事嘛,也就一般般,不是什么好货色。”
龙女这个评价,明显是带了她的强烈个人观感,跟之前两次比起来,不算中肯。
事实上,这个空虚公子,在大唐的除妖师里面名头极大。
据说他本来确实生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更是有一身剑仙的神通,乃是天下年轻一辈修行者之中的佼佼者。
尤为难得的是,此人在外从来不曾盛气凌人,反而有一份温文尔雅之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愁绪,眉目之间的浓情,最是让妙龄少女心折,甚至与当朝极受宠爱的太平公主,都有不一般的交情。
大唐风气开放,许多名门贵女甚至也曾经直言不讳,愿嫁空虚公子这样的人物。
不过后来,女将樊梨花去郊野射猎之时,遇到有鬼女拦路哭诉,指控空虚公子的种种罪行。
樊梨花前后请动长安城都城隍的照幽镜,监天台袁氏一门的观云卜算法门,调查鬼女证词,这才揭露了空虚公子的真面目。
他外表风度翩翩,又不失嬉笑怒骂的男儿本色,实际在床弟之事上有许多不堪入目的爱好,拐骗那些被他名声所迷惑的良家妇女,一旦事后失去兴趣,便又抽身而去。
被他抛弃的女子,甚至还有许多蒙在鼓里,以为他只是忙于斩妖除魔,于是茶饭不思,衣带渐宽。
有些妇人做下错事之后,毕竟更有一些经验,事后明白过来,是自己上了恶当,无颜面对夫家,便投缳自尽。
那鬼女便是其中之一。
她自尽之后,眼见得不知真相的夫君痛不欲生,为爱妻形销骨立,心中更是羞愧难当,悔恨不已,生出无穷怨气,要向空虚公子报复。
然而那空虚公子剑术厉害,区区一介鬼女,当然不能近身,反而被空虚公子认出来之后,言语调笑,似乎还要擒拿下来,拿她这鬼躯做更不堪入目的事情。
她又试图向长安都城隍告发,城隍庙前,守门的两只夜叉大鬼,常跟除妖师往来,与空虚公子有些交情,不许鬼女进门,乱棒打走。
她逃出长安城之后,等了七八年,终于等到同为女子之身,身怀异术,又出了名刚正不阿的樊梨花,不惜被樊梨花身上兵家煞气冲的魂魂欲散,也要求得让奸人受惩治。
这件事情查到后来,牵扯到的人家太多,其中不乏有朝中大臣,乃至于武姓之人,有些人想要遮丑,反而不肯让空虚公子这件案子真相大白。
多番曲折之后,空虚公子被樊梨花缉拿,受遍了十八大刑法,又被太平公主保下,让他戴罪立功。
要在三年之内,铲除至少八百只练出了神通法门的大妖,带回头颅为证,才能换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
“说好了,谁先杀掉这个猪妖,另外两个这三年之中,就要听胜利者的号令,现在这个猪妖在本公子一剑之下,尸骨无存,咳咳咳咳……”
空虚公子说到一半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原来是他身边的四个黑脸妇人,突然松手,让他的滑杆坠落在地上,剧烈的一下颠动。
空虚公子咳的拉长了脖子,像是下一瞬间就要断气了一样,那四个黑面妇人却不闻不问,只是自顾自的,从自己臂弯花篮之中掏出花瓣,一把把地撒出去。
天残脚见机得快,连忙退出十丈。
五行拳慢了一点,嗅到花香,当场面色一阵潮红,有些羞耻似的,往后跳了一大步,喊道:“你们撒这东西的时候,能不能打个招呼啊,差点连俺也中了招。”
这纷纷扬扬的桃花花瓣,是凝练上品的五毒桃花瘴,寻常只要一片,就可以让十对青年男女兴致高涨,气血勃发,交合至死。
五行拳虽然百毒不侵,但被这种瘴气裹中,也难免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
别看他长得像四十多岁,其实才二十岁出头,在男女感情方面异常的纯洁,要是被那些篮子里的花瓣多撒片刻,只怕就要当众出丑了。
一丝香气就能让五行拳气血喷发的花瓣,至少也有百十片直接落在了空虚公子身上,他却是脸色苍白依旧。
让五行拳看的都忍不住赞叹:“虚到这种程度,当真是人间极品呐!”
天残脚提醒道:“他看起来真的快咳死了,你们这毒瘴再撒一会儿,说不定他就等不到三年之期。”
四个黑脸妇人互相看看,终究停下了动作。
空虚公子渐渐缓了过来,气恨至极的从这几个老女人脸上扫过,却不敢发作。
这几个女人都是太平公主特意派来折磨他的。
当初那件案子刚被揭发的时候,空虚公子本以为此生最恨的人物,非樊梨花莫属。
然而后来被太平公主保下来,他才知道,樊梨花毕竟刚直,在折磨人这方面的手段,哪里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十分之一。
别人看起来,他是在太平公主别院休养了半个月,实际上只有空虚公子自己才知道,那半个月里,他有多后悔自己没直接死在樊梨花手上。
由太平公主出面与多方斡旋,定下的三年之约,或许只是一次更有耐心的戏弄惩戒,空虚公子却不得不去完成,还得在肾脏元气被击碎的情况下,日日承受桃花瘴的折磨。
桃花一嗅便动情,碎裂肾脏的禁制一感受到情动,便锁他七魄,绞他三魂。
他摇了摇团扇,总算暂时平复了气息,继续刚才的话题。
天残脚却又冷哼一声,道:“你看看清楚,刚才被你飞剑打出原形的,到底是不是猪妖?”
空虚公子定晴看去,只见那落在草丛之间的,居然只是一根银色的尖利长牙。
“怎么可能,我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分明感受到一种大妖怪的妖气。”
空虚公子看着那根长牙,眼神惊疑不定,他本来以为那一剑之后,猪妖是像某些妖怪那样,血肉变回妖气散失,留下一截最坚韧的残骸。
但这根长牙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才那种猪妖能够蕴生出来的。
如果反过来说,倒还有可能,
——是这一根长牙化生了那只猪妖。
“原来不是妖魔,是一件邪化的法器在作祟。”
空虚公子镇静下来,一口咬定,“就算野猪林里的妖怪是法器所化,终归也是我先将之打回原形,这个赌约赢的还是我,难道说,你们两个想赖掉大唐积雷阁见证下的赌约?”
天残脚神色一凛:“你急什么,我只是怀疑这根长牙不是野猪林那头妖怪的正体……”
“哎呀,那俺和你们到林子里找一圈不就好了,如果还能找到妖怪,那自然是继续打,如果找不到其他妖怪了,那就当肾虚公子说的是真的。”
五行拳果断道,“到时候俺就认了这个赌约。”
“好,那我们就进去看看。”
就在画面中的三人作出决定,一同步入野猪林的时候,无定飞环中间显化出来的水镜,猛然一阵模糊。
龙女抬手敲了敲飞环的边缘,打入几道法力,水镜中的画面仍然无法稳定下来。
“咦?”龙女抓下飞环,撤了原来的法诀重试一遍,还是一片朦胧。
“你等等啊,圆光法术我用的不纯熟,我换通幽镜照来试试看。”
龙女向身边的岳天恩解释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她转头看去,悚然一惊。
岳天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温柔的苍老嗓音响起:“你在看什么?”
龙女猛然转头向另一边,岳天恩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好端端地看着她。
龙女拍拍胸口:“吓了我一跳,老丈你怎么突然绕到这边来了?”
岳天恩依旧微笑,伸手指了指前面。
江流儿的背影,在远处的昏暗林间隐隐绰绰。
“啊对,我们该追上去了,可别让他跑丢了。”
龙女驾云而去,岳天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
岳天恩走着走着,刚听龙女介绍到天残脚,觉得那大日之上,佛尊与天残之争,好像有点耳熟,耳边的声音便断断续续,逐渐远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只见龙女停留在几棵树皮湿润黝黑的松树之间,像是刚从树后绕过来。
“怎么了?这几棵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我刚才光顾着说话,差点撞在树上。”
龙女揉着额头,有些苦恼的微笑了一下,驾云靠近过来。
“现在没事了,毕竟树还没有我的头硬呢,我们快走吧,江流儿都快走的没影了。”
岳天恩往前看去,江流儿的背影在林荫之间,若隐若现。
可能是要下雨了,天色渐暗,林子里的湿气也愈发浓重,起了薄雾。
岳天恩点点头,一人一龙赶向江流儿身边。
风中吹来了一阵桃花雨,坐在云头上的龙女,微笑着伸手接了几片花瓣,低声说道:“哎,这个林子里居然还有桃花呀。”
她话音未落,眼神已经迷离起来,两腮桃红,晕晕沉沉的,口中发出惹人遐思的低吟。
岳天恩皱眉看来,一手拎住了从云上摔落下来的龙女,看出她是中了媚药之流的下三滥玩意儿。
那桃花飘来的方向,四个黑脸妇人和一个面带微笑的白帽公子靠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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