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恩这么一问之后,房中的气氛稍微有些沉滞了一下。
“外公。”
公孙仪人瞥了一眼旁边,顾及到刘青山的感受,语调平缓的说道,“我们说的这些,关系到刘道长的来历。”
刘青山倒是释然一笑,甩了一下拂尘,说道:“这些东西,贫道已无所谓了。以后终究要在大齐生活,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己直接开口,说明了在北漠的发现,说了一些他故乡的事情,还提到了那个猜测。
等到这些东西都说完的时候,窗外月光,已移到中天。
岳天恩、汤彩云等人听得入神,奇道:“就是说,你可能是几千年前的人,那个时候,这大地之上,已经存在一个如此繁盛的时代。”
刘青山黯然说道:“贫道这段日子查阅大齐地理,发现这天下间的山川地形,确实有一部分与贫道记忆中的有所对应,不过也有很多的,已发生巨大的改变,沧海成桑田,小丘都变成了雪山,也不知到底过去几千年了。”
岳天恩揪着自己的胡须,苍老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竟透出纯澈敏锐的神采。
他没有追问上古时代消失的原因,这种事显然在场谁都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道:“既然你们师徒八人能从上古留存到现在,红莲梦境,梦中传法又都跟上古时代有关,那也许像你们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呀。”
刘青山微微点头,语气低了不少,说道:“确实,之前在北方边境铁衣城中,七杀教主就曾经隔空降灵,以一点灵念操控一具朽尸出手过。”
说到这里,这个老道士脸色有些惨淡的笑了笑,“不过贫道与师尊、教内守藏堂主一脉,修炼的是同种功法,异魂而同灵,达到第三大境之后,彼此之间,纵相隔万里,天南海北也能有所感应。”
“而这段时间,我从未感应到他们的存在。”
岳天恩闻言,脸色一整,道:“节哀。”
刘青山说罢之后,却长吐浊气,振奋精神,声音更提高了一些,道:“不说这些了,贫道已经与齐皇谈妥,日后会重立扶龙教。只是当下,还得先设法把西海郡的这些事情解决。”
吴广真腰缠布袋,赞同道:“不错,不管他们这次过来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如果攻破了五座城池之后,还能施施然完成目标,扬长而去,我们这一群人往后数十年都不得畅快。”
汤彩云抱剑而立,道:“不过以双方战力与人数对比,在援军到达之前,只凭我们,要夺回城池,胜算不大。”
公孙仪人开口,道:“咱们人数不够,以少击多,还是得发挥在最紧要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牵涉到数万大军的真实目的,恐怕只有能统领一路兵马的人物,才有一定的可能知晓详情。”
她几句话说下来,已经把接下来的行动目标,圈定在高择言等寥寥数人身上,见众人都露出赞同的神色,就继续说道。
“汇玉城那个人,依照高前辈所说,应该是他们这次的最高指挥,但是他速度太快,我以目力甚至无法捕捉到他的行动轨迹,以刀意感应,也只能做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即使我们同时出手,要胜他也无十足把握,想生擒,更绝不可能。”
公孙仪人话音未落,吴广真接着开口。
“我去的是成波县,那边的贼军头领,拳脚功夫一般,但是他会飞。”
吴广真眼中流露出一些惊异,回想当时使出杀招,结果对方一飞冲天的场景,道,“而且他飞的方式很独特,虽然没翅膀,但要比有翅膀的还灵活得多,要想生擒,可能性也不大。”
汤彩云道:“我在安桥县遇到的那一个,用的是一根铁棒,他倒是没有展现出太多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他运用那根铁棒时,好像要比我的闭月羞光剑更加锋利,甚至数次让我产生一种预感,仿佛只要我的剑刃被他点中某一个位置,就会直接断裂。”
“我跟他交手三十招,每一招都被他直指破绽,不得不变招应对,不过临走之时,我在剑法之中混以擒拿手,险些夺他铁棒,被他以肉掌斩断了一截衣袖。”
众人转眼看去,见汤彩云伸出手掌,袖口果然缺了一块。
不过那一块缺口边缘的痕迹,很奇怪,不像是被利刃切断,也不像是以大力撕扯开来,倒像是那种经过了太长时间,衣料风化之后,被轻轻一捻,就碎掉一部分的样子。
“那一手,就像是腐朽死尽了一样,跟之前他的铁棒携带的异样感觉,完全相同。所以并不是他的铁棒有异,而是他的人有异处。只是他这种特殊手段上限未明,如果选他为目标,尤需谨慎。”
最后一个,是岳天恩开口。
“老夫去的是常渠。”
众人等他细说,出乎意料的是,岳天恩接下来就摇了摇头,“但,负责那座城池的将领并不在府衙之中,老夫转了两圈没找到人,就闹出了些动静,把他们那只八爪鱼切了,毁了已画出图来的场地,砍了一些府中的贼军。”
“但直到逼近了咱们约定汇合的时辰,那个将领仍未现身,老夫杀了一路,砍的手滑,就先回来了。”
高保家双臂虚浮着,光靠腰背用力,从床上坐起来,说道:“这也够了,我听他们说,他们这个法坛形成之后,至少要一个昼夜的时间,才能积蓄到足够一次行动的能源。”
“岳老兄毁了他们其中一座城池的准备,说不定还能把时间再拖长一点,明日午时之前,他们应该都要守在各自法坛周遭,我们行动的时间也更宽裕。”
高保家说罢。
汤彩云又道:“已知的这几个将领要抓起来都很困难,相互比较的话,那还是我的那个对手,看起来更容易对付一点。”
“不。”公孙仪人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今天行动之后,他们必定会有所防备,而且安桥和汇玉城之间离得最近。以汇玉城那个大将的速度,来往二者之间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汤彩云道:“那你是想选?”
“选那个能够化身为水,仿若有不死之身的。”
公孙仪人说道,“目前,敌军之中,就他一个表现出全无要害的能力,看起来是最不需要担心自身安危的一个,也相对来说,不会过于警戒。”
她转头看向燕子冲,“然而燕前辈拿他没办法,并不是真功夫弱于他,而只是打法上不能形成克制。这次我们一起行动的话,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试着对他造成足够的伤害。”
公孙仪人细细数来,“一者,我在控水或者与水相近的物质方面,还算有些心得。二来,外公的嫁衣神功早已登峰造极,足以煮铁熔金,如果他的化身之物,真是水的话,未必当得起一招两式。”
“第三,则要着落在吴前辈身上。”
吴广真见她转头看来,手掌就轻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布袋,说道:“不错,我这布袋说是布袋,其实水火不侵,就算是用来装一袋水,也绝不会有一滴能漏出去。”
刘青山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布袋,隐约觉得好像跟自己记忆中的一桩上古时代的异宝,很是相似,不过,现在这布袋上面一点法术气息都没有了,漫长岁月之后,看来也只剩下本身材质可堪一用。
他也没有多追问什么,既然定下策略,便抚须笑了一声,道:“早知如此的话,其实今天各位也不必分头行动了,只要岳老先生与这位吴先生同行,就已经有不小的把握。也许那样的话,老道与公孙姑娘过来的时候,已经能够直接审问俘虏了。”
刘青山这番话说出来,本来是想要更增添己方的信心,随便说一个轻松的假设。
不料,话一说完,房中却没有人及时搭话,不免有些冷场。
他捻着胡须的手放慢了动作,心中忽然醒悟:如果不是分走五路,各自出击,已验证过了对方的实力,知道敌方将领个个都有诡异之处,以这几个人的心气,又怎么肯轻易联手围攻?
好在这时,公孙仪人及时解围。
“几位前辈今天已经战过一场,奔波往返,多少也该有些疲惫了。”
公孙仪人转身走向屋外,把半掩着的房门推的大开,道,“既然计策已定,不如各自选一个房间,休息一个时辰,养好了精神再一同出发。”
众人纷纷赞同,便各自散去。
公孙仪人和刘青山也离开了高保家那间房,让他可以好好养伤。
两人一起下楼梯的时候,刘青山想起一事,问道:“公孙姑娘,你的伤已经好了?”
公孙仪人扶了一下左肩伤处,点了点头。
她当时跟高择言只过了两招,已经看出对手刀招的变化,刀意的神髓,其实都比她自己逊色不少。
可是对方的速度,着实超逸群伦,两招之间,公孙仪人已感应出对方刀招衔接之中的三十六个破绽,却反而是自己被一刀贯穿左肩。
好在,当初在北漠的时候,公孙仪人已突破至生死玄关的境界,这一点伤势,片刻之间就能恢复。
“公孙姑娘天赋异禀,年少就已换血大成,得到功法之后,很快完成第二境界的过渡,直入第三大境,即使在上古年间,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呀。”
刘青山刚才的话只是个引子,夸了几句之后,才说出自己真正的疑惑,“可是贫道之前看来,岳、吴他们这几个人,在铸身换血境界上的修行,早就超过了一般定义中的大成界限。内力方面,他们也是突飞猛进,同样达到隔空真气这个境界的巅峰。”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运用了传音入密的法术,免得再被岳天恩他们那几个听到,又多了几分尴尬。
“按理来说,以这几位现在的状态,气血与内力之间已接近均衡,只要按部就班,使二者交融,就能达到第三大境界,甚至可能因为根基过于浑厚,一蹴而就,直接逼近生死玄关的大成之境。”
“你们玄武天道,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功法收藏,怎么偏偏……”
偏偏是公孙仪人这个年轻一辈的破入第三境,而其他几个根基比她还浑厚,甚至会越来越浑厚的老家伙,卡在了这个门槛前。
“这种事啊。”
公孙仪人走到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停下脚步,手按在栏杆上,回头看了一眼二楼那几个房间,同样传音入密,做出回答。
“应该是认知方面的障碍吧,佛门就有知见障一说。简单一点来讲,像我外公他们,几千个日日夜夜都用来锤炼体魄,打熬筋骨,对他们而言,肉身的力量才是毕生休戚与共,与生命同呼吸,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力量。”
“而内力……”
“就算都已经拥有了可以分金裂石、隔空开碑的内力,在他们内心深处,估计还是会觉得这种东西有些难以捉摸,空空落落,太故弄玄虚了些。”
公孙仪人微笑着给刘青山解释,口中说出来的话,已经委婉了很多。
如果真要一针见血的话,那就是岳天恩他们这些人,在内心深处觉得,内力这种东西,不配跟毕生折磨出来的肉身力量相提并论。
这种看法,显然是很顽固,甚至显得有些愚昧,也绝对是错误的。
但是,人的执着,就是这样的,并不是会那么轻易的,被所谓的客观道理,彻底扭转看法。
况且,如若不是拥有这样的执着,他们又怎么能够撑得过百日大擂台赛,在理论上已经是代表常人肉身极限的换血大拳师之上,跨过那道鸿沟,成为四海之内、武斗之王。
虽然因为内力功法的涌现,代表着过去的海王那个阶段的战斗力,已经变得没那么罕见,但是,单纯走肉身走到这一步的人,仍然每一个都是曾创造奇迹的强者。
刘青山应了一声,表示已经了解了。
如果交情更深一点的话,老道士倒是想劝岳天恩他们早点看开。
毕竟四大境界这个体系,是上古万年史册之间,不知多少先贤人杰,一砖一瓦搭建完善起来的,绝对是堂皇正道,最全面的一条道路。
硬压着自己不往前走,绝非明智之举啊。
刘青山忽而问道:“公孙姑娘,你原本走的道路,应该与他们相近,也已经卓有成就,为什么,你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呢?”
公孙仪人走下楼梯,清淡随意的回应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东西的。”
用刀、用手、用火枪、用体魄、用内力、用智慧,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罢了。
这些东西本身都只是工具,又哪里需要那么在意其中的区别呢?
其实,如果不是最近一年以来,武功上进步的太快,在天星坠落之前,公孙仪人本来都准备跑到神机百炼营,去看看他们的火枪了。
要是没有天星坠落这档子事情,她现在或许已经开发出多只火枪并用的新派拳法了。
刘青山赞叹似的,又笑了起来:“说到这里,贫道又想起,好像还有一个人,也始终没到生死玄关的境界,不过他的战力是早就跨过那条线了。”
公孙仪人会心一笑:“他呀,他却是内力增长的太快,肉身上又只停留在换血,早就错过了两者平衡的那个时期了。不过我想,下次再见面的话,或许他又要给我们一点惊喜了。”
“你们是在说我吗?”
屋外月色浓,风吹枝影摇动。
客栈的门被推开。
方云汉一身青布道袍,风尘仆仆,跨过了门槛,挥袖扫了一下衣服下摆沾染的尘埃,眸若清潭的看过来,欣悦的发出时隔两个多月的问候。
“仪人,”他注视一息,侧过目光向老道,“刘道长,又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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