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处火花扬起,火焰沿着树干慢烧向上,不过树干湿润,水分极大,这一点点火势很快就自行熄灭,只剩下袅袅烟气,还有一路飘散开来的焦糊味道。
那一线神光在贯穿了方云汉的躯体之后,至少消耗了七成的力量,尤有这样长远的破坏力,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阴阳家虽然是以五行五德的理论作为根基,但他们的至高绝学却是占星律。
东皇太一在一般状态下施展出来的五行功法,是以星光为枢,转化五气而成,五行平衡,源源不绝,博大精深。
但是他却还有一招,是在占星律之中走到极端的产物,是唯有在五行之法相继被破,躯体内外的五行之气,都处于一种暴乱失衡状态下,才能施展出来的破杀绝式。
这也可以视为一招剑法。
曜灭九辰之剑。
实际上,那一线神光之中运用到的天地之气总量,未必比得上方云汉一剑之力,但是这曜灭九辰的剑式,是在握取了一点物质之后,彻底破坏其中五行平衡,使其向内塌陷浓缩而成。
方云汉的剑气如果控制到最精微的状态,已经可以做到细锐如针,但是这样的集中程度,跟刚才那一线神光比起来,简直松散的如同一盘棉花。
如果强求一个比喻的话,那么东皇太一刚才那一招,根本就像是字面意义上握了一根“光线”刺出来的。
无比纤细也无比刚直,所以也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锐利。
“一变之后又是一变,你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方云汉右手剑柄轻抵在左胸的伤口处,说话的声音,带着嘶痛的声响。
纵然有所预警,提前闪躲,这一剑仍然伤了他的肺脉,好在有心剑的疗愈效果,这一点伤口还不算太大的麻烦。
“这倒也符合一个长久立在巅峰,又不断追求新奇未知之人,该有的底蕴。”
呛鼻的烟雾弥漫到两人身边,又被海上吹来的风吹的卷动起来。
东皇太一手里的那一节光线,已经如同点点飞雪碎屑散尽,不过他的袍袖一卷,又已经从地上吸起一截断枝,捏在手中,道:“奇经八脉,十二正经,血气合一,可以长生。”
“这个法门如果修成,大多肉身伤害都不需要在意吧,看来,你没有走完你自己说的途径。”
方云汉摇了摇头,道:“我在肉身修炼方面可已经非常刻苦了,奈何,我的内力涨得太快了。”
东皇太一手里的树枝一扭,一线神光再度飞穿而出。
“那可真是一桩遗憾。”
噌!!!!
极致锐利的光线被方云汉双剑交错封住,但是那一线光芒根本不具备多少物质的特性,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真气一样,可以被同等属性的力量来抗衡。
那就像是真正的光,有着无可比拟的速度,只需要手掌之间、手指纹理的一点轻微移动,整个光线击落的地点,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即使是方云汉的剑,也远远不可能追得上光的移动,精神意念的速度倒是可以跟上,但是仅凭心神之力,又显然扛不住这样的神光。
光线击中剑身的响动,还没有完全传入耳中,方云汉只觉得手腕轻微一振,即刻如同魅影般的转身,右肩上,却仍然留下了一道皲裂焦黑的伤痕。
一线神光从他肩头上擦过,穿过了后面一颗参天古树的树冠,射向天际。
那伤痕很细,却再一次真实不虚的破了他的金身,金刚不坏法门的整体性无法维持,金铜色泽开始从伤口处扩散式褪去。
东皇太一手中光线将灭,索性提前松开了掌间如同灰雪的碎屑,袖子一扫就要再折树枝。
骤然一抹闪烁光华,照在他眼角余光之中。
凌霜魔剑脱手飞来。
方云汉魔剑飞出,心剑回鞘,背在身后,疗愈之力傍身,青袍身影像是忽然向前拉长了一些。
天香风露的步伐,在练虚境界、数百年内力根基的配合之下,达到昔年创功者也远远无法企及的程度。
飘动的树叶,滴落的露水,天上行去的云,远处草间飞起的虫,在他这样的速度对比之下,周围的一切变化都像是变得缓慢了起来。
这一切变化中还能跟得上他的,只有东皇太一的动作。
东皇太一翻手击开魔剑,却也失去了攫取树枝的机会。
他没有尝试直接夺取魔剑来施展曜灭九辰剑式,因为魔剑之中充沛的剑气剑意不是那么容易驱散的。
而他的力量运转,只要稍微有一瞬间的迟滞,只怕方云汉就会以最密集的节奏,让他再没有机会施展“曜灭九辰”。
就在东皇太一用手背砸开魔剑的时候,那一条快到好像跟周围的景物割离开来的青袍身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足以击毁一整座大殿的凝气一击,已经将巨大的压力降临在东皇太一面门上。
他脸部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在叫嚣着要逃离。
一切都放慢的环境里,辽阔的月光下,只有两道身影在靠近。
这个时候,东皇太一的手指一勾一弹,从袖子之中抽出了一线光。
那可能是一根金线,一根铁丝,但不管原来是什么,在被弹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彻彻底底的转化成了一线刚直无回的曜灭神光,直取方云汉额头正中,必死要害。
东皇太一既然悟出了这种需要不断损毁“兵器”来施展的剑式,又怎么会不随身配着一些消耗品?
之前,他不断吸摄树枝来施展这一招,为的就是营造出一个假象,用来诱敌深入,使对方出现误判。
然而,他这一线,只须早上半分就绝无人能躲开的神光出手,却落了个空。
方云汉竟然也像是早有准备,在东皇太一右手的弹指动作完成之前,就已经转换了方向。
他本来是正面扑击过来,却骤然变成侧身,朝向东皇太一右边,双手用藤蔓飞舞,日影摇动的动势,一手拈住了东皇太一的衣袖,一手斩向东皇太一脖颈。
东皇太一右手失准,左手又一弹,神光从左手指尖横闪,刺穿他右手的衣袖,从他右臂之下闪过,刺向方云汉的丹田气海。
但这一招又被方云汉早有预料似的,脚踏八卦移身闪过,只在右边腰侧留下了一道伤痕。
直到此时,方云汉刚才飞扑而来掀起的一股狂风,才追上了他的动作,吹过了他们两个身边,从林子里呼啸着吹向远方。
在这风中,一股动摇平衡的力量,从右手衣袖被捏住的那一角传来,东皇太一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像是要被那一点小小的牵系扯动起来,抛飞出去。
但他的修为,终究不是星魂可以比拟,只是喉咙里震荡出一道咒音,声音还没有从口腔中传出去,整个右手的衣袖,就都被分裂成了无数丝线,脱离了方云汉的把握。
丝线在风中飞得满天都是,东皇太一的指掌,抹过了自己肩头、腰带、襟怀,就有一根根不知道何种金属制成的长丝先后被抽出,一道道神光迸发。
这些金属丝上,似乎还有雕刻到比蚂蚁细足还微小的咒语文字,非常适合“曜灭九辰之剑”的发挥。
用这种金属丝施展出来的神光,存在的时间可以更长,甚至不一定要飞射出去,而是能把力量维持在一个特定的长度,做出更多灵活的招式变化。
一道道神光线在林子里闪烁来去,留下的切割痕迹细到肉眼难辨,只有随后升起的火光,才能证明那些树木、石头、地面,是已经被切割过了。
方云汉根本不敢触碰到这样的神光线,他在面对以前那些对手的时候雄浑无比,可以随便硬扛攻击的护体真气,在这样的神光线面前,脆弱的像枯叶面糊搭成的一样。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玄天喻道手印,终于酣畅淋漓的尽数施展了出来。
绵绵化力如丝如缕的武当天蚕变手法,捏到一根发丝都能把整个人摔出去的小弃子擒拿手,隔空打穴、只要一指擦到就能让三十六处重要穴位同时封闭的纯阳指……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的武学手法,都有部分特色,被方云汉融入玄天喻道印之中,万法合流,博大无垠。
在这样无往不利,无物不破,说不清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迸发扫击的曜灭神光之下,方云汉的身影仿佛化作数十上百,旋起旋灭。
每一个身影都施展出不同风格的拳掌腿脚招式,硬生生控制住了东皇太一的动作范围,使他无论怎样手舞神光,足蹈五气,翩然飞空,迅猛坠落,都无法拉开距离。
总有那么一种手法,能够避开东皇太一的所有神光线,影响他的动作,将他逼退回去。
即使是东皇太一,在看到了第七百四十二种独具特色的招式时,也无法再维持彻底的镇定,有一种被打破了平静的感觉,叱道。
“你这道人,莫非是带来了此方天地之外一整个世界的武学源流吗?!”
他震叱之间,忽然双手结印,和而又分,在周身几个部位极其快速轻盈地挑了过去,拧步旋身。
这一转身之间,他周身上下有十个部位,向不同方向迸射出神光线,身体一旦旋转起来,这些神光线也随之扫射。
因为旋转的速度加上神光线的角度配合,如果方云汉仍敢不退,那无论如何至少都要硬接三道神光线的扫射。
方云汉不得不退。
他急退到接近百米以外,双足立定,两只手掌缓缓按下,有水烧沸似的声音,在他周边这些扭曲的空气里传出去,接着从他周身各处穴位间,都有淡白色的烟气逸散出来。
刚才,方云汉几乎已经将玄天喻道印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能够组合出来的招式,都用了一遍。
这绝非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无论是他体力、心力的损耗,都达到八成以上,虽然真气依旧充沛,但是经脉也不由得产生些许疲惫的感觉。
而这样的战斗过后,东皇太一那边,甚至没有新添任何一道伤痕。
绣着阴阳家符号的黑色长靴一顿,停止旋转。
东皇太一身边的神光线暗淡,消散,脸上也流露出了无法掩盖的疲倦,但他一停下来,一振眉,就立刻又有了精神,充满了气魄。
“精彩实在是精彩。”他赞叹着,叹息着,感慨着说道,“不过现在,你还有机会靠近我吗?”
隔空真气之类的手段,对神光线完全无用,方云汉想对东皇太一的动作造成阻碍,唯有近身肢接。
然而现在,他们相隔百米,东皇已经有所戒备,而方云汉的损耗比他更严重。
无声间,一条细丝从东皇太一指尖垂下,反照着月光,显出淡金色的光泽。
曜灭九辰,即将再出。
“你错了。”
方云汉缓慢的呼吸,调整着疲惫的肌体,一双眼睛却在此时亮的惊人,不是因为内力产生的金色光华,而是纯粹的神采,一种心智上的光明。
“不是我要怎么接近你,而是……”
风吹得急,周边被切割过的那些大树,正在缓缓倾倒,八百米以内已经没有一颗完整的大树,或者有一颗能够高过他们腰际的石头了。
这些持续的,惊人的杂声之中,方云汉的声音却吐得缓慢,掷地有声。
“你现在还能接近我吗?!”
东皇太一的眉头轻皱:“我何须接近你?”
他正准备要灌注天地之气,捋直了那一根细线,再发出曜灭九辰,却觉得身体一阵僵硬,眼中不由得流露出稍许愕然的神色。
方云汉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东皇太一,笑道:“你已经中掌了。”
在东皇太一黑色的衣袍上,甚至也是黑色的双臂皮肤上,有数十个手印,分布在不同的位置,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正是这些掌印,限制了东皇太一的动作。
在最基础的武学理论之中,就有这样一句话,叫做拳击至皮,掌击至里。
这句话,虽然有些偏颇,但在武人间,也包含着一定的道理。
虽说在凝练、凌厉方面,一向是刀剑之气更胜一筹,但是论到渗透、依附,入物无声,潜而不发的特性,那必定是同等档次的掌法,更为擅长。
方云汉抛舍刀法剑艺,用掌法与东皇太一继续对战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之后的战斗策略。
在那之后的每一招、每一掌,都是他在试图将自身的力量,沾染到东皇太一身上。
这绝非是一个简单的目标。
他若是凌利双剑在手的话,自然也会被东皇太一选择其他应对之法,想要碰触真身,千难万难。
而且还有一点,若在平时,东皇太一身周五行气合成一体,心神意念如同星光通照周身百骸,无一处遗漏,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他提前察觉、扼杀。
但是,今天晚上的这一战之中,五行法术机关接连被破,移五方神咒暂且变动失衡。
而东皇太一为了施展出曜灭九辰之剑,意念的力量,又竭尽的凝聚在手中的物质之内,换取无物不破的极致锋芒。
他对于身体内部的观察感应,早已削弱了不止一层。
而方云汉的掌力,就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的附加上去。
“我用了七百多种手法,真正与你产生肢体接触的,却只有一百四十一次,有机会寄存劲力,使其残留在你体表的,只有三十三次。”
方云汉慢慢的解释着。
他也对东皇太一的表现感到惊赞激赏,这个对手在整场战斗中的心情波动都少得可怜,甚至是包含着一种愉悦轻松的姿态,就算是再危险的时候,也没有真正的紧张起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用尽全力。
实际上,像东皇太一这种性格,如果他在战斗中出现愤怒、羞恼之类的情绪,恐怕反而没办法把力量发挥到十成十来。
就像现在,那一点愕然之后,东皇太一已开始律动心神,使周遭天地之气汇聚,如潮浪冲刷而至,要冲散残留在他体表的那些劲力。
‘之前的战斗中,为了将灵活提升到极致,避开我的神光线,他必然也就没办法将力量优势发挥出太多,这些残留掌力,在他再度向我杀来的过程中,我就能冲散。’
东皇太一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方云汉指过来的那根手指,旁边其他四根手指也已经伸开,化作一个轻松自然舒掌的形状,向前一推。
“但这三十三个掌印中的残余劲力,已经足够我用于完成——道、还、太、虚!”
练虚境界之后的感悟,灵台方寸的第一篇章,道还太虚。
于此,首现尘寰。
这一篇章的特性,并不是击断、打碎、轰灭这样毁坏性的力量。
而是仰天等风雨,润物细无声,光阴过一日,谁知昼夜去,这样的消逝、融化、归还。
东皇太一身边正要汇聚汹涌起来的天地之气,就像是凌晨时分刚要从床上爬起来的懒人,打开了一瞬间的精神,又迅速的衰颓了下去。
这些天地之气已经归于自然平淡的状态,而东皇太一的心神意志却还在持续向外散逸。
他的内力,同样随着精神意念,从那三十三个掌印之中,向外流失。
东皇太一的手指颤了颤,想要锁住自己的心神,但是他之前消耗不少,这一下子动心起念,心不平静,反而,波涛汹涌,加速了神意念力流失的速度。
“这是……”
东皇太一的手垂落下去,跌坐在地,周围一圈碎叶被气流掀起。
他的手掌撑着地,好像单凭腰椎已经没办法把身子支撑起来了,浑身都在发虚汗,脸上没一会儿就已经完全湿透,但表情中还有些从容,虚弱道。
“这种感觉,倒是跟我预想之中的虚空劫,是两种极端。”
那一种是心神意志太过强烈,累积的天地之气反噬而来,最为狂暴的场景。
这一种则是流失衰竭,在最平静中,衰弱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虽说根底是道门太虚之意,不过确实有一点,算是受到黄石公当初全无抵抗,半死应劫的启发。”
方云汉的双手都已经举起,在空中拨了一个太极图案,道,“你想要送我们一场虚空之劫,我就还你一道另类的劫数。”
东皇太一手掌下方,一个太极图扩张开来。
他最后的一点气力也被吞没。
“呵!”
东皇太一哂笑了一声,知道是自己发动最后一式曜灭九辰的打算,被看破了,对方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他勉力抬头,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无期了。”
方云汉的手将要彻底按一下,听到这段话,却反而顿了一顿,奇道:“我本来以为,你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该跟天书有关的。跟你这么多年追求的东西最后只有咫尺之遥,却不能触及,你不失望吗?”
“失望和同情一样,也是没有必要的情绪。”
东皇太一随意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最后也就如此而已。”
“那你果然还是……不该活。”
方云汉悬在半空的手掌按下。
东皇太一身体下方的那道太极图瞬间扩张十倍。
整片广阔丛林,好像都因为他最后散去的这心神律动,而被赋予了少许的、短暂的灵性,哀吟着,为他送别。
东皇太一的最后一点活性丧失,在无归体保存的可能。
方云汉感受到了一点微弱意念,顺着莫名联系,越海而去。
一来阻之不及,二来不必在意。
那一点意念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最多也就是找一个人,托梦似的说几句话罢了。
“咳!”
方云汉放下了手,看着东皇太一的尸体,身子也有些站立不稳。
道还太虚这一招,是需要他自己的心神作为引子的,本来就已经消耗了八成以上的心力,再散去这一部分,他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了。
云气更稀,朗月渐西。
这时,一声龙吟传来,瑞气垂落,混着少许酒味,降落在方云汉身边。
龙子的身体,刚好接住了将要摔倒的青衣道人。
方云汉疲倦万分的倚着龙子的身躯,举动无比懒散的轻轻一指,弹在了背后剑柄之上。
叮!
嗷!
龙子又是一声长吟,龙之瑞气,还有心剑激发出来的疗效,帮方云汉保持住了一点清醒,恢复少许,却还是感觉恨不得要立刻大睡十天十夜才甘心。
龙子一矮身,将他负在了自己背上,两边的翅膀耸起,往中间拢了一下,让他不至于滚落下来。
方云汉更清醒了些,帮自己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一手曲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带着凉意,轻轻拍了拍龙子的翅膀。
天上的明月落在年轻道人的眼睛里,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静下来,呼吸轻缓。
龙子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从草丛里咬起了凌霜魔剑,迈步上山。
月如银纱照三山,海吟潮歌不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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