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激扬,如同金铁交鸣的琴声,又如一道异军突起的飞虹利刃,一转之下,就撕开了天音镇魔曲的柔和音律。
原本就连阴郁的天色,血战的广场,在天音镇魔曲之中,都像被削去了沉狠杀伐的意韵,可是如今天魔琴一响,那被粉饰出来的温和光色,立刻就被一扫而空,还复事物本来的面貌。
广场上的鲜血,四处断裂的刀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那些重伤轻伤的人,还有翻涌如浪,变幻不休的深远云空,哪里容得下一丝温柔的可能。
抚琴的人,被抚的琴,只会将这样的场景,在众人的心目中,赋予更加肃杀、狂放的色调。
这一战打到现在,护龙山庄的广场上,还有百人左右能够站立,其中或者是一些身受轻伤,或者是一些幸运得还没有跟方云汉交过手的人。
可是当天魔琴被挑动的时候,琴声霎时间就把广场上所有还活着的人全都笼罩进去。
那些重伤的人,固然只是听了一声,就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紊乱,原本还有挣扎起来的可能,一下子就被打散了,筋骨酥麻,头昏脑胀,只能立刻凝神静气,抱元守一,才能略微抗衡一二。
而那些未曾受伤的人之中,原本正举起刀剑、运功发招向方云汉而去,不料那琴音入耳,直让他们觉得如同被沉闷的雷声在浑身上下滚了一遍,四肢一起抽筋,肚腹之间也是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好似内脏正在持续受到震颤伤害。
有部分人及时封闭耳部的穴位,这下耳朵里是听不到那金戈铁马、无边峥嵘的琴音,可那种骨肉筋膜连同内脏,都在被无形之力揉动震颤的痛楚,还是无法消减,只能勉强调聚内力,循行于四肢百骸之间,安抚体内异动。
他们一个个也都只能刀剑点地,僵立、盘坐。
这些人都已经难受至此,如今在这琴音之中,仅余的一股试图与方云汉相抗的力量,自然更是有苦难言。
当八根琴弦次第而动。
那些从七种乐器上延伸出来的,飘流空中,如梦如幻的天音光丝,就像是碰上了纵横来去的无形剑网,长成了千万丝断缕碎屑,已经消散殆尽。
峨眉派的七大高手,脸上都泛起不同程度的病态嫣红,那是音律之力被压回,内力反震,已经让他们出现内伤的迹象。
这七大高手,从二十年前太湖之乱后,就痛定思痛,舍弃了峨眉派其余绝技,只专精于天音镇魔曲。
二十年下来,因为无心他顾,这七个人的轻功、掌法、剑法、刺法,在一流高手的这个档次里面,简直平庸到不值一提的程度,甚至完全可以说是差劲。
如果没带乐器而被人近身的话,如京城禁军那样的精锐,也许只要三四十人,就能把他们其中一个围杀。
可是,三年前建州生乱,恰逢他们在音律的钻研上到了紧要关头,在关外观摩旷野风情,遇上了那一伙叛军。
那一日云高风淡,旷野上微黄的叶片,无知无识的土壤里,微渺的虫豸们,却有幸作为第一批听众,听完了整首天音镇魔曲。
等到带兵平叛的大将赶到的时候,整整一千七百名建州铁骑,都木然跌坐在草地上,呆滞不动。
后来,那一千七百名逐猎草野的凶残骑手,据说全沦为肢体虚软,甚至都爬不上马背的废人。
经此一事,峨眉天音被广传为当今武林中音律方面的第一奇功。
曾经在东南山下客栈中的时候,上官海棠曾说,少林武当等八大门派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不至于亲自出手去抢夺天魔琴,其实也就是因为,许多人认为天魔琴的威力还比不上峨眉天音。
然而,武功这种东西,终究还是要看在谁手中施展开来。
天魔琴在黄冬手上全盛的时候,也不过是名震东南。
到了方云汉手上的时候,这天音镇魔曲,却根本压不住揉和了雷音练骨之法的天龙八音。
而且,随着两道曲韵争锋,方云汉被天音镇魔曲压制的内力,也恢复了活性,天龙八音就更显横扫八方的独尊之势。
渐渐的,峨眉派七人手中的乐器都已经出现裂痕。
已经撤到了距离此处广场七八十丈之外的段天涯,察觉天音镇魔曲已经被压到了无法分辨的境地,抓着刀鞘的手便紧了紧。
他沉思少顷,独身赶往护龙山庄一处隐秘所在。
在铁胆神侯闭关的地方,三十六名绿衣密探各持长剑守卫。
天魔琴音虽然也传到了这里,但是音律之中的力量,都用来压迫广场上那些高手,这里的人就算听到了琴音,也只觉得心中没来由的有少许烦躁。
那是被低于人耳频率的声音影响时会出现的正常反应。
而在此时,被这三十六人隐隐敌视的段天涯,再度赶来。
“武林群雄与方云汉的一战,只怕已经要接近尾声,义父还没有出关吗?”
这一场大战发生在护龙山庄,铁胆神侯分明就在庄中,如果全程都不现身的话,正道第一高手的名望,只怕在旦夕之间就要变得千疮百孔,名声一落千丈,难以挽回。
可段天涯拳拳之心,却根本不被这三十六人所理解,他们一拥向前。
站在最前方的两人,将手中长剑交叉,拦住段天涯,粗声粗气道。
“神侯有令,他闭关期间,不准任何闲杂人等前来干扰,就算外面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也跟这里没有关系。”
段天涯闻言,眉头紧锁,心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他原本只以为这三十六名密探是忠心耿耿,才有些不知变通,可是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是不识大局,全然不懂得衡量事态轻重。
像是方云汉这样的人,别说已经到了护龙山庄,就算是他刚靠近了京城,都该引起足够的重视,结果到现在,这边居然还有人会觉得事不关己?!
这实在令段天涯感到错愕。
号称三十六天罡的秘密一组,怎么感觉还不如天地玄黄四组之中随便一名密探的素质。
这样的密探也能成为绝密的一组,还能持有神侯手令。
难道他们的可取之处,就只在于死忠吗?
段天涯抽刀:“你们既然执意拦阻,又不肯代为通传,我今天只好违背义父的旧令了。”
“你敢动手!”
三十六人齐声轻喝,步伐错落之间,三十六把长剑已经带出道道寒光,落向段天涯身上各处重穴。
面对天字第一号密探,这些人全然没有顾及同僚之情,下手极其狠辣。
然而,三十六把长剑之间,一抹细而长的刀光闪过之后,下方又探出了一道更为粗犷的短促刀光。
段天涯长短双刀运转如盘,脚下碎步密集,起伏蹲身,无声飘忽的穿行在三十六人之间。
只是一次错身,这三十六名绿衣密探就全数晕倒过去。
他们每人额头或后颈都有被击中的痕迹,是被段天涯用刀背抽昏过去了。
其实这三十六人联合出手的剑法之间,似乎蕴含一种专于化解强横内力的高明道理,可惜,面对足够高明的刀剑技法时,这份化解之术的效用就要打个折扣。
况且上一回黄风峡之战,宫本武藏已把自身所学,全部梳理成册,交给了段天涯,时日虽短,也让段天涯有所提升。
“义父!”
段天涯双刀归鞘,推门而入,内中却不见人影。
他思索片刻,在屋子里找到了一处机关,打开暗门,步入昏暗无光的密室之中。
这密室里,有许多未曾点燃的油灯,地上还有一个铁筒,可还是没有段天涯想要看到的身影。
这里四壁光滑,段天涯转了半天也找不到第二道暗门。
况且护龙山庄本来就是铁胆神侯的基业,他在这里闭关,弄一个密室,已经足够小心谨慎,还弄第二个的话,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搜寻片刻之后,段天涯终于确认,铁胆神侯根本不在这里。
“难道说,义父其实早就离开了?但……又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而且还派人一直在外面守着。”
段天涯想不通铁胆神侯这么做的用意,也隐隐觉得这种作风,好像跟往日他心目中的义父,有些不符。
但很快他就放弃探究这一点,因为有更重要,更危急的事情在他心中浮起。
“义父不在,各方高手齐聚之后,居然仍显出颓势,也就是说,师父真的有机会走到那一步。”
密室之中静默了半晌,传出一声叹息。
段天涯背对着入口,在密室的中心盘坐下来,长短双刀,被他放在身前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走到那一步,是他的师长自己的意愿,甚至是一份可能性不大的奢望。
但是无论是成是败,那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面,仿佛每一日都会老上一年的刀客,已特意叮嘱过,他们师徒之间,不必再见面了。
那他就在静室之中,专心诚志的听完那一战吧。
琴声依旧在,而即将彻底泯灭的天音镇魔曲,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发出了一道不像之前那么美妙,却比之前刚强了许多的震音。
广场上,峨眉派七人震出了最后一响,七种乐器几乎不分先后的碎裂,七人的身子晃了晃,相继倒地,昏死过去。
铮!
对抗的音律彻底消失,方云汉抱琴而起,一手按住琴弦,令琴声急促的衰弱,止息。
他的目光照着整个广场上的景象,在琴声消失了之后,那些人还保持着长久不动的姿态,显然基本都出现了严重的损耗。
众人四肢不敢妄动,最多是眼神变化,关注着方云汉下一步的动作。
“还不错。你们有不少亮眼的表现,尤其是方才的那首曲子,配合几个道士和尚的手段,几乎将我的内力压到六成以下,那应该是你们最接近胜利的一刻。”
等了许久,方云汉说道,“不过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人能继续向我走过来了吗?”
寂然来风,无人应声。
方云汉的视线,从那部分在招式或在时机应变上,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还有些回味刚才那种感觉。
实话实说,天音镇魔曲初奏那一刻的压力,是出乎意料的。
这两个月的精进,随着燕狂徒的能力进度提升,他的内力在模板灌输和自身修炼的双重推进下,已经明显比京城那一战的时候,还要强出一截。
可正道八大门派之间的配合,仍是足够让人惊叹。
他们的攻势,并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招式合击,而是音律压阵,多人接替对掌,剑者伺机而动,环环相扣,几乎可以算衔接的天衣无缝。
只可惜武当、华山、崆峒、点苍,这四派的掌门剑客,没来得及像苦柏道人那样发出他们的绝杀剑招,就被迫进入对拼内力的环节。
如果那时,再多一个曹正淳那样的高手正面抗衡,他们其实真的可以伤到方云汉。
念及此处,方云汉扫去的视线一顿。
他想起,八大门派之中,是有这种高手存在的。
嵩山少林的了结大师,精通狮吼功、大悲掌等多门绝技,成名数十年以来,无论跟任何人交手,都显游刃有余。
武当的燕冲天,十年前就已经是武当第一高手,却并未接受掌门之位,而是闭关修炼天蚕神功。
按照上官海棠所提供的情报,燕冲天修炼天蚕神功之后,本来似是出了什么错漏,一身浑厚功力,反而变得时有时无,常常卧床不起,病弱不堪。
直到年前,武当的宿敌无敌门,与天幽帮结盟,逼上武当山,燕冲天被打的进入半死不活的状态,却因缘巧合,结茧重生,得以真正修成天蚕功,跟赶去相助的正道各派高手,一并击退天幽帮,击溃无敌门。
方云汉见过这两个人的画像,可是刚才这两个人并未出手。
他的视线落在广场一角。
那里,了结大师和燕冲天,都盘坐于地,各出一掌,抵在一个头戴斗笠的佝偻老者身上。
方云汉一扫琴弦,一道剑气从琴弦上射出,越过大半个广场的距离,切开了斗笠。
竹笠分作两半,花白的乱发披散,那人迎着剑气所来的方向仰头,露出一张有些许印象的脸孔。
只是两个月前,这人还像青年,如今却像是一名年过古稀的老者。
“宫本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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