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屿县的西部,那本愿寺,是依山而建,西边紧邻着就是一座小山。
寺院后面那一片客房所在的地方,当初院墙干脆只建了三面,空出西侧,把这座小山靠近地面的地方,开凿成了一片峭壁,刚好如同第四面墙,堵住了西侧的缺口。
东、南、北三面墙高耸,这片峭壁,高度也有两丈多,七八米,等闲没人能翻越,如果想从山坡和峭壁的界限处往下跳,恐怕都得摔个半死。
寺院里的和尚,为了防止有游人失足从这里摔落下来,还在这里设下了几层藤网,日夜都有小和尚在这里轮值。若落下来的是个贼,也绝难继续行窃。
其实也有人说,这般做法实在多此一举,不如直接在这里另设一堵高墙,高过峭壁,把山坡挡住,就可以一劳永逸。
只是和尚笃信风水,宁肯多付出一些人力,前人建设时留于此处的布局也是不肯改的。
最近,这里的客房里面多了几个客人,其中好像有一个是比住持年纪还大得多的老人,于是这里守着的小和尚也多了一个,专门负责为那位老人煎药。
煎药的空隙里,两个小和尚也能聊聊天,控制着音量的少年嗓音,伴着旁边那一排客房之中,时不时传出的几声咳嗽。
须发花白的岳天恩躺在床上,看起来比前一阵子刚来这庙里的时候,显得更消瘦了一些,眼眶之内微微凹陷,用一种老年人独有的苍老沙哑声调说道:“仪人,我这里,有这些小和尚帮着照看也就够了,你和有志今天就回去吧。”
公孙仪人正在调制一种药膏,那是待会儿要和煎好的药一起吞服的,闻言道:“家里那边也没什么事情,我在这里多住几天。外公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待会儿跟有志说,让他先回去。”
“他回去有什么用?他能指点的了那些人训练中出现的不足吗?”岳天恩摇摇手,道,“这件事情上不用多说了,其实我这病也没什么大碍,如果不是给灵妙面子,我看连那个小和尚都不需要,这点事情,我自己做不了吗?”
他从床上坐起来,清了清嗓子,压下了又要咳嗽的感觉,伸手接过装着药膏的碗,道,“我自己来调,你出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公孙仪人把筷子交给他,道:“那我让有志留在这里,过了午饭之后,我先回去。”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岳天恩不耐烦的挥挥手,拿着筷子开始搅拌碗里的东西。
公孙仪人推门出去了,又把门关好。
岳天恩手上搅拌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心里思绪纷杂。
他这一生也算是亲缘寡淡了,小时候家人就接连病逝,亲戚也逐渐没了音讯。到了六十岁左右,才有了一个女儿,妻子却因难产而死。女儿女婿后来又英年早逝,永远的在他生命中离开了,只剩下这外孙女和外孙陪在身边。
好不容易姐弟两个都长大成人了,岳天恩自己却又得了这个病。
这一回,看来是他要先离开了。
岳天恩低头,都能看到自己胸前的胡子,他静默下来。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青头苍蝇,在空中转了转,被窗户里透过来的晨时阳光照着,缓缓朝着岳天恩身上盖着的被子落下去。
岳天恩那双苍老无神的眼睛,盯着那只苍蝇,任由它落在被子上,一点一点,爬上了他从前颇为注重保养的胡须。
从远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吼啸。
呼嗷~吼~~~
虎啸的声音,刚好伴着一阵吹过本愿寺的风,客房的窗户在风中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响。
院子里的两个小和尚呆呆的抬头听着好像从天上传来的声音,等风吹过了之后,才回过神来,那个负责看守峭壁的小和尚咂舌道:“这么大的声音,一定是只很大的老虎,希望不会朝咱们这边过来。”
“哪有这么巧的事?”
煎药的小和尚先是摇摇头,过了会儿,好像也觉得有些害怕,于是找了个理由说道,“我听说,老虎都是往那些有血腥味的地方去,咱们寺里从来不杀生,那老虎哪有不去屠鸡宰羊的地方,反跑到我们这里的可能?”
看守小和尚连连点头,看起来倒更像是要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小师父,药还得煎多久?”公孙仪人从客房那边走来。
小和尚揭开药罐子,先扇走了一阵热气,探头看了看里面水分剩余的量,道:“大概再有半刻钟。”
公孙仪人点点头,忽然眉间一动,身体好像猿猴抓着藤蔓荡在空中,轻灵迅捷的一步跨出了五六米的距离,手一探,脚底下一蹍,整个人就像个影子在那边晃了一下,又飞退了回来。
那个看守峭壁的小和尚,也被她抓着,一起远离了峭壁。
两个小和尚还没反应过来,峭壁底下的几层藤网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接着,那强韧到可以接住三四个成年壮汉的大网,一股脑的被撕裂开来。
一头身上黄白相间的庞然大物,陡然闯入了这里。
两个小和尚脸色惨变,正要惊叫出声,公孙仪人一手一个,捏住了他们后颈,两人立刻晕了过去,没能叫出声来。
猛兽在前,一旦惊呼,必然激起兽类奋力一扑。
公孙仪人默默的把这两个和尚放在地上,双腿弯曲,上半身前倾,左手压在腰间,右手抵在左掌之下,注视着那头猛虎。
这只老虎刚才从西边小山上跃下,足足七八米的高度,却落地无伤,只是四足略微低伏,就抵消了落地的冲击。
此时它头朝着客房的方向,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扫动,碰到了那面峭壁,肩高加上尾巴的长度,几乎达到了峭壁一半的高度。
公孙仪人的身材,在女子之中,也算是比较高的,可在这只老虎面前,简直像是一个柔弱不堪的小娃娃,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可是这只比寻常同类更加聪明的老虎,却从眼前这个偶然遇到的小小猎物身上,察觉到一种有些古怪的感觉。
就像是面对山间那种有很多棱角,历经了多少风霜,还是尖锐嶙峋,碰一下就会被刮出血的顽石。
这种感觉,让这只老虎没有贸然发动攻击,而是在这个院落之中绕起圈子来。
公孙仪人即使是面对这种极其罕见的大虎,脸上的神色也沉静的像是一块玉石,可是当看到这头老虎逐渐向着客房那边靠近的时候,她眼中忽然多了几许复杂的神情。
好像有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轻松,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戏谑?
负责煎药的那个小和尚,体质强一些,此时已经有些迷糊的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诡奇的一幕。
日头在东,那客房坐北朝南,向西的这面窗户此时正是处在阴影之中,却突然映出了两团猩红色的光。
好像有什么无声而巨大的东西起了身,在客房内部向窗边靠近。
猩红色的光影落在窗户上,越来越浓烈。
浓的像是要燃起火,艳的像是要滴出血。
那一扇窗户好像都已经被红光烧穿,让小和尚直接看到了窗户里面那一张——
须发戟张的老脸!
背对窗户,面朝公孙仪人的那只老虎浑身都炸了毛,简直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闪电也似的转身,嘴里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虎吼声。
嗷!!!!!!
嗡~小和尚又在这虎吼声中昏了过去。
那一刻,分明意识已经沉入了黑暗,那一张眼睛里放着两道红光的苍老脸孔,还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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