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
尽管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脑海中预演的和从陆思瑶的嘴里确认这个消息的感觉还是十分不同的,于是顾渊还是微微地愣了一下。
远处的水面上,闪闪发光的金色波浪正在肆无忌惮地翻涌着,聒噪的蝉群们正在投放哔哔哔的金属声,几艘轮船拉长了笛声,一道道波纹便接连不断地向后流逝退去。
陆思瑶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轻轻地吐息。
在逐渐被渲染成深橘色的黄昏的高空中,薄薄的云彩描绘出一副细腻的景致,而低空则被澹澹的光线印染成金色。
顾渊站在她身后。
风从前方吹过来。
风的声音搔动着耳垂。
说完那句话之后,陆思瑶就又转了回去,彷佛是在刻意给顾渊留出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好,我知道了。”
顾渊点了点头。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该回去了,需要我送你吗?”
“欸?不,不用了,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你先走吧。”陆思瑶慌忙摇手示意不需要,她看起来有些忧伤,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夕阳映照的关系吧。
然而,虽然说是分开走,但实际上也就是隔了几米距离的一前一后。两个人各自单独行走在四周尽是丛林且视野并不开阔的林间小道上,这里没有汽车也没有摩托,连行人都没有。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泥土路上,他们向着公园大门的方向慢慢走去。
道路有些崎区不平,拐过几个步行时无法察觉的弯角后,远方的江面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跃入眼帘,但只要角度发生小小的变化,长江又会从眼前消失。
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引着一样,陆思瑶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顾渊的身后,男生的手腕上也彷佛还存有下午衣袖被拉拽时冰凉的触感。
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顾渊心里想。
不知从何时起,蝉鸣声和陆思瑶的脚步声都已经恍若未闻。
听不见了吗?
顾渊转过身,发现陆思瑶在距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蹲在地上,低着头,肩膀微微地耸动着,泪水夺眶而出。
他连忙走了过去,但即使顾渊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陆思瑶也依旧低着头,正在用拇指根部来回地擦拭溢出的液体。
“怎么了?”
这是一句单纯的问候。
“没事!没什么……没事……”
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溢出,视力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没事。但面对着不停说着“没事”的她,顾渊不知道该如何抚慰。
他朝前走了一步,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但随后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
潜意识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警告他不要去深究这个理由。
她试图通过脸侧内部的压力来停止哭泣,但顾渊知道这样做只会让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陆思瑶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然而她去不得不这么做,不断地抽泣,泪流不止,她捂住双脸,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停止哭泣,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在离她稍远些的地方,顾渊就像是注视着自己的泪水般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视线跳过她的脸庞,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有些发紫。
顾渊感觉到夕阳正在渐渐沉落。
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思瑶停止了抽泣,她抬起头来,恢复了那张像是面具一样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只是那大大的眼睛里还残存着流泪造成的红晕。
“走吗?”
顾渊问她,顺带抬头看了看已经变成靛青色的天空,眺望了一下不远处柏油路两旁亮起的昏黄路灯,说:
“我送你回家。”
陆思瑶没有反对。
来到公交站台,顾渊走到电子站牌前查看下一班车还有多远,小城的公交结束得很早,六点半发出的这班已经是末班车了,搭27路的只有他们俩。车里的空调像是坏了一样,暑气不散,巴士里的气温像放温了的开水。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座位。要搭好长一段路,顾渊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陆思瑶在他侧前方的座位上。
巴士车厢晃啊晃的,熟悉的街景忽然变得陌生,彷佛这辆车在开往另一个时间断层。在很久以前,他们俩每天都是这么坐着同一班巴士回家,不过一切从三年前的那个傍晚起变得大不相同,他还记得那天从教室一路走出来的时候心砰砰直跳,背挺得僵硬。一个人在站台上沉默着望着那辆巴士离开视线,手脚变得冰凉,好像整个夏天全部被它带走了一样。
“你打算怎么办,杨浩这件事。”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顾渊勐地收回了目光。
“还没想好。”
“真的吗?你的话,不是应该在今天来找我之前,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真的。”
“你骗人。”
“我没有。”
“……”陆思瑶将视线移开去,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路灯,“今天我在公园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一样。”
“……喂,你跟那么多人都打了招呼,当然有人在看着我们啊。”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那种,而是,被注视着的感觉。”
“被注视着的感觉?”
“嗯。”陆思瑶把头轻轻地倚在车窗上,“可能是错觉吧。”
“怎么了?”
“压力比较大。”
“因为你爸妈?”
“还能是谁。”
顾渊咬了咬唇,陆思瑶的家庭……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总而言之,她爸妈对待她的方式,绝对不是“普通”家庭会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
“他们这次想干嘛?”
“想让我转学。”
“转学?!”
“因为他们在大城市的事业有了进展,所以打算卖掉在这里的资产,全部转移到那里去。”陆思瑶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平静,但却让顾渊惴惴不安,“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资产吧。”
“你的想法呢?你想走吗?”
“他们说那里高考也容易些,今后发展也容易,说了很多职业生涯规划之类的。”陆思瑶好像回答了顾渊的问题,又好像没有,“看起来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他们问我是否想要留下来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我又无言以对。毕竟,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吧。”
月上中天。
顾渊又用手按死了一只落在桌子上的小虫。小虫太小了,根本不需要用力,只把手放到上面,小虫便粉身碎骨。死后的小虫,那么细小的身躯里散发出难以驱除的奇怪味道,这是小虫死后唯一留下的吧。
小虫在台灯下飞来飞去使他心烦,顾渊插上蚊香,不过却并不管用,似乎黑暗中的光亮对它们有致命的吸引力,以至于能杀虫的蚊香都不能阻挡它们飞向光明的决心。
顾渊很奇怪小虫是从哪里飞进来的,窗子关闭得很严实,门也关得很紧。但却还是有那么多的小虫扑向台灯。他不是慈悲的老和尚,不会用灯罩把灯光罩起来,不怕不长眼的小虫被活活烫死,相反会将停下来的小虫一一按死。他也很奇怪这么多的想法是从哪里飞进来的,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就多出一些事来,怎么也赶不走。
他想起在陆思瑶家门前,那个家伙竟然把白天硬要塞给自己的那封信又要了回去,真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问她,如果要转学的话什么时候会走,她说大概暑假结束以后吧,还没决定。不过,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顾渊举起书狠狠地拍向一直围着灯乱转的小虫,书本迎着小虫撞了过去,没有停下,又落在台灯上,“啪”的一声,台灯从桌子上翻滚着落到地上,闪了几下,趴在他脚下的马里奥吓得汪汪大叫了起来。
屋内陷入黑暗,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下一片雪白,顾渊发现月光竟然如此明亮。因为有了灯光,月亮才不敢进来吧,没有了灯光,那些小虫也好像不见了,说不定是飞向月亮了。飞吧,即便有一百双翅膀,那儿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杨浩,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