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高洁,俯照大地。
武承嗣、狄仁杰和凤舞三人,一同骑马来到张柬之住处。
马上就到宵禁时间,大街上行人稀疏。
武承嗣见狄仁杰在一间客栈停下,皱眉道:“他怎么住在这里?”
狄仁杰答道:“张兄从狱中出来后,将沛王赏赐的东西全部上交刑部。他之前住在沛王府,如今沛王府被封,他在长安城又无亲人,故而暂住此处。”
武承嗣默然半晌,点头道:“咱们进去吧。”
三人来到二楼,狄仁杰来到一间屋子外敲了敲门。
大门过了一会才打开,张柬之看见狄仁杰后,正要说话,忽然瞥见武承嗣微笑着站在他身后,大吃一惊。
“周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不欢迎吗?”武承嗣笑道。
张柬之急忙让到一边,道:“您快请进。”
武承嗣进去后,发现桌上有酒瓶和酒杯,还有一盘豆腐干做下酒菜。
想必他刚才在一人喝闷酒。
武承嗣转过身,对女亲卫道:“凤舞,你去让小二上几壶酒,再上几盘下酒小菜,今日我要与张君、狄少卿喝个痛快。”
凤舞点头出去了。
张柬之目视着狄仁杰,武承嗣突然过来,态度还如此亲切,肯定与他有关。
狄仁杰并不解释,微微一笑,在武承嗣旁边坐下。
武承嗣抓了一块豆腐干吃了,舔了舔手指道:“嗯,味道还行。”
张柬之在武承嗣另一边坐下,为他倒了杯酒递过,苦笑道:“周王殿下,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武承嗣举起酒杯,道:“刚才我离开书房后,又仔细想了你的话,这才明白你的苦心。是我气量不够宽广,借这杯酒向你赔罪,还望张君原谅。”
张柬之急忙举杯,道:“殿下严重了,是在下不知变通,缺乏论技,本可以用更好的法子劝谏,却非要顶撞您。”
两人相视良久,皆露出微笑,干了一杯。
武承嗣微笑道:“想通后,我当时便想出来找你,恰好碰到狄少卿过来,说要向我禀告一件事。”
张柬之看了狄仁杰一眼,心知他一定是将韦、薛、萧三家的事告诉了武承嗣。
便在这时,凤舞回来了,跟她来的还有店小二。
小二手上拿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盘羊肉、一只酱鸭和一条蒸鲫鱼,都是凤舞爱吃的菜。
凤舞在王府时,武承嗣便让她同桌吃饭,因此也不客气,在武承嗣对面坐下,拿起筷子便将鱼头夹入碗里。
武承嗣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畅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张柬之见闻广博,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说出自己的见解,狄仁杰虽然开口不多,但每每出声,都能切中要害。
武承嗣则听得多,说的少。
酒过三巡,三人话题渐渐回到朝堂之上。
张柬之和狄仁杰都有兼济天下、名留青史的抱负。
狄仁杰倾向于完善法制,打击贪腐,通过不断自查的方式,使朝廷吏治清明,天下和顺。
张柬之则认为对内应该更进一步推行科举,挑选贤才治理国家,发展商业使百姓衣食无忧。
对外应该打击吐蕃人和突厥人,稳固丝绸之路。
不过,他并不主张直接用兵,倾向于用离间的策略,从内部削弱吐蕃人和突厥人。
武承嗣听完后,对于给张柬之授何官职,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三人喝酒时,凤舞滴酒不沾,也不说话,闷头吃着菜,最后一大半的下酒菜都落入她的肚皮中。
……
满月初亏,银光泄地。
宋国公府,萧楷站在石亭中,望着被明月映照的黯淡繁星,心中百感交集。
在他看来,自秦皇以来,每个朝代的皇家,就像天上的月亮,世家大族则像月亮旁的星辰。
月亮需要星辰守护,星辰需要月亮指引。
星月一同照亮天地。甚至有时候,星月之间,也能相互替换。
北朝时期,萧家是月亮,李家、杨家是守卫在月亮旁的星星。
到了隋朝,杨家摇身变成月亮,萧家成为外戚,和李家一样变成守护星辰。
李渊入长安后,杨家灭亡,萧楷的父亲萧瑀携郡归降,被封为宋国公,再次成为李唐这颗月亮的守护星辰。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李唐这颗月亮越来越亮,让周围的星辰都渐渐黯淡,甚至有消失的危险。
这打破了多年以来,世家大族守护皇家的传统。
萧楷作为这一任萧家家主,对这种趋势充满忧虑,忍不住幽幽一声长叹。
叹息声刚落,身后传来一道冷锐的声音。
“萧大哥,叹气可没有用。”
萧楷头也不回,淡淡道:“你来了。”
那人慢慢走了过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来人赫然是韦家家主,许国公韦玄贞。
许国公铁青着脸,道:“河东侯呢,他还没有来吗?”
宋国公见他表情,皱眉道:“韦老弟,你是不是与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
许国公咬着牙道:“萧大哥,我也不瞒你,自从我们三家签了那个协议后,我晚上睡觉就没踏实过。”
宋国公笑道:“怎么,还怕我们两家连累你不成?”
许国公瞪眼道:“萧大哥,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怎么会怕被你连累?我是放心不下薛家,所以……”
宋国公悠悠道:“所以你就派你的大女婿晏耀升故意接近城阳公主,想要将薛家的那份协议偷过来,对吗?”
许国公吃惊道:“你知道?”
宋国公淡淡道:“老夫还没到耳聋眼花的地步。”
许国公沉着脸道:“那你应该也知道,耀升已经死了,我怀疑就是薛家人干的!”
“许国公,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能乱说。你说是我们薛家害死了晏耀升,可有证据。”
随着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两人身后走来一名粗眉巨眼的汉子。
此人便是薛家现任家主,河东县侯薛徽。
他是城阳公主死去丈夫薛瓘的弟弟。
兄弟两人虽是一母所生,但一个长的极俊,一个长的极丑,当年在长安城引起不少笑话。
许国公冷笑道:“还不承认?你们派了几个人混入我的府宅,打算趁着我寿宴时偷取协议,结果被耀升给撞见了,于是便杀了他,对也不对?”
河东侯瞪眼道:“韦公爷,本侯承认,原先确实打算派人去夺取你们家那份协议,但那也是因为你先派晏耀升来偷我们家协议的缘故!”
许国公怒道:“好哇,你总算承认了!萧大哥,你也听到了吧!”
河东侯怒道:“老子承认个屁,不错,我确实计划让人在你寿宴那天动手,但因为出了些变故,所以又放弃那个计划。”
“什么变故?”宋国公问。
河东侯看了两人一眼,冷冷道:“本来这事我不想说出来,怕吓着你们两位。但事已至此,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到底什么事?”许国公不耐烦道。
河东侯脸一沉,道:“不久之前,我手下一名商人被不良人给盯上了。”
许国公和宋国公脸色都变了。
许国公失声道:“莫非皇帝已经知道咱们的事了?”
河东侯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们会被吓成这样。不用过于担心,我侄女去试探过皇帝,他并没有注意到国库情况。”
他说的侄女,便是最近刚升为贤妃的薛氏。
“那怎么会有不良人盯上你手下商人?”许国公忙道。
河东侯道:“哼,当初咱们为了推动辽东之战,我派了名商人去贿赂越王、韩王,你们也是知道的吧。”
“这事与不良人有什么关系?”许国公追问。
河东侯道:“最近越王、沛王和韩王不是都垮台了吗,我琢磨着不良人是在调查他们时,顺着线查了过来。”
许国公怒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早说?”
河东侯冷冷道:“这是我自家的事,没有必要都告诉你们吧。”
许国公怒道:“大家现在坐在一条船上,要是不良人从你的人那里查出国库的事,大家全都玩完!”
宋国公淡淡道:“韦老弟,稍安勿躁。”又朝着河东侯道:“薛侯爷,这事与你说的变故有什么关系吗?”
河东侯沉默半晌,粗声道:“我在处理那名手下时,不小心出了点岔子,得罪了周王武承嗣。我的一名手下被他给捉了。”
宋国公摇头道:“你做事太不仔细,周王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沛王都被他斗垮,你怎敢得罪于他?”
河东侯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那名手下本来也要去韦府,执行偷协议的计划。他身上有块玉牌,上面有我交代给他在韦府碰头的命令。”
许国公眼珠子瞬间瞪大,怒吼道:
“周王瞧见后一定以为你那手下是我的人。我说寿宴结束后,他怎会突然来我府邸,原来都是你这厮干的好事!”双拳紧握,双目血红。
河东侯淡淡道:“你错了,武承嗣并不是寿宴结束后去的。”
许国公一愕,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河东侯斜了他一眼,冷冷道:“他整个寿宴都在那里,只是你有眼无珠罢了。”
许国公怒道:“不可能,他要是来了,我怎会不知?”
河东侯笑道:“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太平公主身边有一名护卫,长的特别像他吗?”
许国公愣住了,他虽然注意到太平公主身后有名护卫,但来的宾客谁没带护卫,他又怎会多加关注?
“你怎么知道他是武承嗣?”宋国公问。
“自然是我公主嫂子告诉我的,我那手下落入武承嗣手中后,我便猜到他可能会去你的寿宴,于是拜托我嫂子也去一趟。”
“她瞧出太平公主身边的侍卫有些问题,便故意将他带入一间空房,试探了他一下。”
“果然,太平公主急不可耐的便赶了过来,若是名普通侍卫,太平公主会这么大反应?”
许国公脸色有些发苦,寿宴那天,暗中竟然发生这么多事,他却一无所知,简直成了笑话。
宋国公淡淡道:“因为武承嗣的缘故,所以你才放弃了行动?”
河东侯道:“不错,我也不愿冒险,要是协议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许国公冷笑道:“是吗?我来问你,那几名临时家丁是不是你的人?”
河东侯坦然道:“不错。”
许国公怒道:“武承嗣已经查清楚了,杀死耀升的就是其中一名临时家丁,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河东侯皱眉道:“这不可能?”
许国公冷笑道:“武承嗣查案的本领,你还不知道吗?”当即将武承嗣用衣服引诱凶手的事说了。
河东侯愣了愣,道:“我明白了,难怪他要逃跑,原来杀死晏耀升的是他!”
宋国公挑眉道:“是谁?”
河东侯阴沉着脸道:“此人叫顾枫,是我培养多年的心腹,那天他突然失踪,我派人四处搜索,都没有找到他。”
许国公冷笑道:“你倒会撇的一干二净,既然是你的心腹,又怎会杀死耀升,还突然失踪?你这话鬼都不信!”
河东侯冷冷道:“你爱信不信,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他嫂子是公主,女儿又当上了贤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忌惮韦家了。
许国公恨的直咬牙。
宋国公沉声道:“韦老弟,薛侯爷说的应该是真的,耀升死在密库旁边,导致你府上密库被发现,这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河东侯哼道:“还是萧公爷见识高超。说实话,许公爷的密库暴露后,我便一直盯着武承嗣,怀疑他已经对咱们起了疑心。”
宋国公目光一凝,道:“有何根据?”
河东侯目光转向韦玄贞,冷冷道:“我的韦公爷,你就没发现,太平公主在秘密调查你的产业吗?”
许国公哼道:“老夫自然知道,太平公主暗中扶持了几个商家,聚敛钱财,调查一下同行没什么好奇怪。”
河东侯怒道:“太平公主与那几名商人不过是简单的合作关系,她给那些商人当靠山,那些商人给她一半的利润,怎么可能为了他们大动干戈?”
宋国公沉着脸道:“只怕是武承嗣发现韦老弟密库后,怀疑里面的钱来路不正,所以让太平公主调查。”
许国公又惊又怒,瞪着河东侯道:“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河东侯冷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晏耀升并不是我派人杀的。”
“可顾枫原本是你的人,要不是他在密库旁杀了耀升,武承嗣怎么会发现密库?”
宋国公双目闪烁了一下,凝声道:“只怕那顾枫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让武承嗣发现密库,从而追查密库中的钱财来历。”
河东侯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冷冷道:“我会派人尽快抓到顾枫,二位不必忧虑,眼下当务之急是武承嗣的事。”
许国公哼道:“仅凭武承嗣让太平公主调查我的产业,并不能说明他已经怀疑上我们。”
河东侯冷冷道:“那如果他还派狄仁杰去调查军器监呢?”
“还有这事?”宋国公皱了皱眉。
许国公哼道:“军器监和咱们并无关系,他调查了又怎样?”
河东侯铁青着脸道:“事情可不止这么简单,他一直在让大理寺的人调查我手下那名商人。就算他现在还没发现什么,但如果他一直调查下去,迟早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许国公怒道:“你没有把你手下那名商人处理干净吗?”
河东侯阴沉着脸道:“他很机警,提前便猜到我会灭他的口,躲起来了。”
宋国公肃然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帮你一起搜捕他。”
似乎怕河东侯反对,又接着道:“这已经不是你一人的事了,那商人想必知道的不少吧,若是落入武承嗣手中,我们的处境就都不妙了。”
河东侯微微一笑,道:“我其实很早就找到他了。”
许国公道:“那你为何还不解决他?”
河东侯目中闪着精光,道:“因为他正在进行一件很有趣的计划,只要利用好他这个计划,就能一举消除武承嗣的威胁。”
宋国公道:“什么计划?”
河东侯向两人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将计划与两人说了。
许国公怒道:“若是他真得逞了,咱们不就全完了,你还不赶紧杀了他?”
河东侯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他的计划真的得逞,只是利用一下他这个计划,做成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宋国公问。
河东侯目中闪烁着精光,一字字道:“刺杀武皇后。”
瞧见两人脸色都被吓白了,河东侯哈哈笑道:“只要武媚一死,武承嗣就不成气候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许国公阴冷一笑,道:“你这么做只怕是为了你女儿能登上皇后的位置吧。”
河东侯坦然道:“不错,我确实有这个目的,将武媚扳倒后她就能成为皇后,但你刚才也说过,我们三家在一条船上,我女儿登上皇后的位置,对你们也有好处吧。”
许国公嘿了一声,沉默不语。
河东侯又道:“只要皇帝归天,太子懦弱无能,不可能斗的过武家姑侄,到时候朝政必然被他们把持。”
许国公哼道:“那又如何,谁把持朝政还不是都一样。”
河东侯冷冷道:“当然不一样,武皇后一向主张扩大科举,这威胁到我们世家大族命脉,若不阻止她,我们将来都会走向灭亡!”
宋国公长叹一声,道:“你将这计划告诉我们,是希望我们也参与此事吧。”
河东侯微笑道:“萧公爷果然一点就透,我们三家休戚与共,若是薛家栽了,你们也会被牵连。既然如此,何不与我共谋大事。”
许国公怒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用那张契约拖我们下水!早知如此,十年前真不该答应你。”
河东侯淡淡道:“倘若如此,你们韦家只怕早就被清算了。”
许国公正要反驳,宋国公道:“你把计划详细说明一下吧。”
许国公吃惊道:“萧大哥,你真要答应他?”
宋国公叹道:“薛侯爷有句话说的对,如果任由武氏掌权,我们世家大族必然走向衰落。”
许国公沉默了一会,不说话了。
河东侯上前两步,低声将整个计划告诉了两人,许国公和宋国公两人表情不断变化。
听到最后,两人都露出惊叹之情,旋即露出笑容,显是对计划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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