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早是座孤城一年多,自从李谷去年围城至今,没有任何增援。
期间只有刘彦贞兵败时有一些士兵跑到寿州城下寻求庇护,刘仁赡收聚他们,留在城中。
自那之后,城中没有再多一兵一卒。
“史从云命人攻占涂山水寨,之后切断水路,把朱元的大军围在淮河边上。
朱元他们一直以为为他要打紫金山大营,没想到他原来一直盯着涂山.......”
寿州城刺史官署大院,营田副使正孙羽正给刘仁赡汇报,院子里很破败,只留光秃秃的树桩,原本种着装饰的树都被砍倒,树皮煮过之后去除苦涩味也是勉强充饥的东西。
前方两名斯养卒正小心翼翼用陶瓦罐煮一锅稀粥,清得都能看见人的影子。
刘仁赡久久没说话,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留下在这吃吧。”
孙羽欲言又止,点点头。
等到粥煮好之后,士兵小心翼翼的给每人盛满一碗,随后两人又往瓦罐锅里掺了些水,把剩下的和喝干净。
这两天,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沾衣欲湿杏花雨。
春雨本那么和煦温润,刘仁赡却感觉到刺骨的寒意,那样的寒意让他心惊胆寒,让他头晕脑胀,无力感和绝望敢能在半夜将他从梦中逼醒,几日来,人又瘦了一截,整个人眼窝深陷,远不如前。
刘仁赡吃饭没出一点声音,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训,喝完之后又打了半碗水,把碗里的所有粮食渣都冲进肚子里。
孙羽则忧心忡忡,一碗粥水只喝了一半,“节帅,朱元只怕撑不住了,那史从云太厉害,我小看他了.......”
“嗯,不只是你。”刘仁赡点头,把碗筷递给手下士兵,然后站起身来:“当初老夫见他每天在在城外晃,也没什么正事,还亲自跑去往投石机上搬石头.....”
“节帅!”孙羽有些吃惊。
“老夫不会小看任何一个敌人,哪怕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刘仁赡看着他:“何况他打败过蜀国,击败过刘彦贞的大军。”
说到这他叹口气:“只可惜天天盯着他还是看不出他的门道,猜不透他的想法。
起初以为他要集中兵力强攻寿州,后来又觉得他可能想要在紫金山东面打朱元的大军,直到现在,几十天过去,我们才逐渐弄清楚,原来他一直盯着的是涂山。”
“好狠辣的眼光,独到的用兵,是良将帅才。
大概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周朝的皇帝敢用他也不简单,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挂淮南招讨使,不是谁都有的决断。”
“大帅.......”孙羽说不出话来,他从没听刘仁赡这么夸过一个人,哪怕当初林仁肇焚毁下蔡浮桥,节帅听说了也只是夸他有胆识,有勇气。
没想到今天对史从云的评价会这么高。
“你不必惊讶。”刘仁赡苦笑摇头:“整个淮南我朝陈兵十万之众,可过去一个月,史从云身在寿州,往返淝水两岸,却一步步把我们的十万大军耍得团团转。
最后丢了涂山水寨,折了水军,朱元那四五万人只怕也保不住了,要么饿死,要么投降,没了水军他们走不了,也无法在那长久在淮河边坚守。
这样一来,整个淮南的战局都明显了,这一仗打完,周军已经没法抵挡。”
“这么严重吗!濠州、泗州、楚州都在咱们手中,林仁肇,节帅还有朱元等人都能征惯战。”孙羽急忙道。
刘仁赡点头,“身为领兵将领,看一场一阵的胜负得失自然是对的,以谁能打谁不能打去想事也没错。
可像史从云那样的招讨使,肯定会想得更高,更广,在他的算计统筹之下,如今的淮南大势已定,一城一池的得失已经无法影响全局胜负了。
原本咱们在淮南有十万兵力,如今涂山惨败,主力被困,还有咱们寿州被围困的,分散各地的的兵力零零散散大概只有二万人上下,还不是全聚在一块,分散在各地。
周军则动辄数万大军,十万辅兵民夫,到了这步,已经不是个人勇武能够改变的,即便个别将领再能打,也无法改变大局,只是螳臂当车,回天乏术了。”
孙羽一脸不可置信,他没想到局势已经坏到如此地步。
“这就是将才和帅才的区别啊。
周军有很多大将,他们的第一猛将史彦超,被老夫击败的李继勋,从咱们城下去打扬州的韩令坤、慕容延钊等,但他们都是只知道杀人打仗,不知道往更长远的地方去想,心里不明白如何赢下全局。
所以即便他们再能打,屡屡击败我朝军队,可依旧和他们打了一年多分不出最后的胜负来。
那史从云就不同,他不只是能打而已啊.........”
刘仁赡连连感慨,“他一上任,直接抽调了扬州、六合、滁州、清流关等地的军队,把大片地盘让出来,也要集中兵力到寿州附近。
正当我们以为他要集中兵力来攻寿州的时候,他在紫金山东与朱元对峙,老夫以为他要与朱元决战的时候,他居然声东击西拿下涂山。
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了,淮南之重在寿州,我军之重在水军!
他从一开始就看得明白啊,远比所有人看得长远通透,我们败的不冤.......”说到最后,刘仁赡声音逐渐小下去。
“朱元背水一战也不是不可能吧........”孙羽不甘心的说。
刘仁赡脸色严肃起来,“背水列阵是兵家大忌,不是谁都是韩信。
你没打过什么战,但就以老夫半生多的经验,那几乎是找死,并非谁被逼到死地都能奋力反击,九成情况都是直接投降了。
朱元敢那么干无非依仗涂山的水军,水军没了他就等于给自己挖好坟,想必过不了几天就要投降了。”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悲戚和无奈。
孙羽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问出:“节帅,那咱们寿州?”
刘仁赡闭眼,长叹口气摇头道:“你不觉得最近坠城而出的人没受周军堵截,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多不奇怪么,想必是史从云特意为之的吧。
让我们知道城外的情况,越知道越绝望。
寿州如今也是回天乏术.......”
“节帅!”孙羽没想到刘仁赡会说得这么直接。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说些那些骗人的话了,老夫知道你今日为何来见我,也知道大家的心思。”刘仁赡看着他,认真说。
“寿州城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了。”
“老夫身体大不如前了,五十多的年纪吃了半年的树皮清粥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老夫这一生说不上波澜壮阔,至少有些作为,忠孝节义自在心中,也从未僭越,最后这一程也不想贪生忘义,毁半生英明。”
“节帅......”孙羽听刘仁赡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
“老夫撑不了多久,寿州城中也撑不了多久,时机一到你和周廷构便带人投降周军吧,如果史从云和周朝皇帝信守承诺,会饶恕你们。”
“可是节帅,那样不值得,去年我们在这守城时候国主还派人犒劳城外周军,凭什么......”
刘仁赡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人各有志,为守住寿州城,老夫付出太多心血,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言,也暂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等时机到了,老夫再告诉你。”
孙羽顿时不好多说了。
.......
“大帅觉得刘仁赡不可能投降?”闾丘仲卿不解道。
史从云一面磨刀一面点头,北面的唐军要投降,他本来想风风光光的在寿州城下搞个受降仪式,再打击下寿州守军的士气。
结果两天的连绵春雨,反倒让受降仪式不好进行。
“刘仁赡是个儒将,他为了守寿州,连亲儿子都杀了,如今让他投降,他如何面对自己黄泉之下的儿子,半辈子的名声也会被毁。
他把一生都交付给唐朝国主,死守在寿州,结果却被辜负了,如果投降他走不出自己的道德困境。
不过在我看来他就是脸皮不够厚,要是我在寿州城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南唐如此待他,早该投降了。”史从云摇头,去年周军围困寿州的时候,南唐国主为求和还派人带着牛肉和酒来犒劳城外的周军,这种做法早该心寒了,没想到刘仁赡居然还在死守。
闾丘仲卿干笑两句,想了一会儿道:“大帅,在下觉得或许还有办法。”
“办法?”史从云好奇的看向他。
“既然他想守节,南唐国主又不敢得罪咱们,待到朱元投降,淮北局势明朗之后,让南唐国主下诏令他投降不就成了。”闾丘仲卿道。
史从云听了倒是眼前一亮,如果南唐投降,淮南的各城要交给周军,那确实南唐国主要下诏各地守军投降。
不过随即否定了这种想法,只要寿州还在手中,南唐国主就没有投降的可能。
但闾丘仲卿的想法确实给了他别样的思路,于是思来想去道:“派个使者去城下,就说本招讨使要与刘仁赡谈话。”
之前他从没这么要求过,因为战还在打,他怕有诈,万一他靠过去唐军在城头藏了一堆神箭手怎么办?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杀了他这个大帅,对整个淮南战局都有利,涉及十数万人生死的事情,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不过当下大局已定,朱元等人被迫投降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城中。
另外一边,濠州的齐王李景达果然从水陆两面派出援军,不过陆军被向训拦截杀败,损失数百人后仓惶退回。
水军被司超在涂山下游拦截击败,焚毁船只五十余艘,也灰溜溜退回濠州水寨,南唐水军主力在涂山被围歼,剩下的根本不是周军水军对手。
这一仗打到现在南唐军已经损失惨重,涂山方面各军歼敌大约五千,加上紫金山之战,紫金山东面的围攻和反扑,各方大体数据统计上来,南唐战死的士兵已经接近两万人,投降的更是多达四万左右,其中朱元大军是大头。
这样一来,这场大战打到现在,南唐几乎失去六万生力军。
南唐在淮南的总兵力大致十万,如今损失过半,剩下的大头分别在寿州和濠州,其余分散各地,根本组织有力反扑。
这种局面说白了,随便放出个将领让他带着一万人去打都是战神!
因为在史从云打赢这场大战役之后,淮南整个大局面上,南唐已经没有兵力可以抗衡这样规模的进攻,随便派个将领都能横扫各地。
到了这种局面,他就不那么担心见刘仁赡了,想必聪明人都明白南唐在淮南已经回天乏术。
使者带着专用旗帜到城下后向城头守军传达意图,城头的士兵很快跑下去报告,过了一会儿又上来回话,使者就向他这边跑来。
史从云远远的看着,过了一会儿,使者回来报告,刘仁赡愿意见他。
即便如此,史从云还是带着一排士兵举着大盾护送他到城下。
城下,到处是乱石,寿州城墙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到处是投石机砸出的裂痕,城头的守军的好奇又害怕的探头看他是什么模样。
不一会儿,城头上出来一个五十多的老人,眼窝深陷,神色不那么好,见他就嘲笑道:“堂堂周军大帅与一个老头见面用得着如此胆怯,老夫听说你是英雄人物,今日一见原来是鼠辈。”
史从云抬头看着城头的刘仁赡,当场就想骂回去,不过脑子一转就嘲讽道:“刘仁赡,本帅年纪轻轻,我大周国运长久,当然要惜命,不然以后怎么建功立业,名留青史,怎么享受荣华富贵,美酒和娘们!
反倒是你,朱元后天就会带着他的大军向本帅投降,涂山水军全军覆没,濠州派出的水陆援军也被尽数击败,寿州回天乏术,南唐国祚不长矣,你当然不怕死。
某可没想和你一样自甘堕落,轻视性命,自然要惜命,哈哈哈哈哈。”
他说完周围周军也都大笑起来,城头上的刘仁赡脸色不好看,冷声道:“史大帅想必不是来争口舌的,有话直说吧!”
史从云这才收起笑,“刘仁赡,谋和你们南唐打仗,从来就没输过,在我看来,南唐诸军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史从云的话很嚣张,说得趾高气昂,可偏偏城头人气归气,还无法反驳,事实摆在那。
“不过诸多将领之中让某另眼相待的只有三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林仁肇。”第三个他没说。
“你对南唐朝廷也算仁至义尽,某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投降,本帅谅解,毕竟有坚持的人才值得敬佩。”
史从云的话令刘仁赡惊讶了一下,他以为这次又是来劝降的,周军已经不是第一次劝降他了。
“介于你当前困境,某给你指条路吧,你写封信给你们国主,请求投降,如果他同意你就投降吧,再守下去城里人全要饿死了。
如果国主同意你投降,与你名节无损,也对得起你一年多来的付出和坚持。”主要是有脸见被你杀的儿子,这史从云没说。
“话已至此你自己斟酌,明天朱元就会来向本帅投降,到时淮南大局已定,寿州守也没用,早做决断吧。”
说完史从云也不停留,赶紧带着众人退回去,要是城头有人想不开放冷箭怎么办,正如他所言,他还有荣华富贵,美酒娘们等着呢,可不想在这有差池。
只留下刘仁赡在城头风中凌乱,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