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此刻尚不知小袁营已然背他而去,他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度大军,蜂拥而进,准备要三打开封府。
他与罗汝才率领老营主力从陈留出发,进至开封城西大约二十里外的阎李寨驻扎,人马辎重一直连营到开封西南二十里处的杏花营地方。
而由闯营大将田见秀率领的另一支人马,则一直向西进兵,路过中牟,先后攻占郑州、荣阳、新郑诸县,借机扫清开封西路后,驻扎在郑州与中牟之间,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
“什么?小袁营逃了……”
罗汝才刚刚才在杏花营北面扎下营寨,便听闻了一个让他颇感意外的消息,眼中满含疑惑之色的他,望着随在身边的军师吉珪,问道:“军师以为可信嚒?”
吉珪面露微笑地淡淡说道:“此事虽未必确实,但有两个结果却可以断言。”
“哦。军师道来。”
“其一,袁时中自投闯以来,他的小袁营便怨言四起,离闯他去是早晚之事;其二,一旦小袁营背闯逃遁,李自成必然会全力追击,不留活路。”
罗汝才先是频频点头,接着就是一惊:“你的意思……老李会对小袁营斩尽杀绝?”
“不是对小袁营,而是只对袁时中一人尔!”
吉珪眯着小眼睛继续说道:“闯王贪图的是小袁营三万将士,而非是爱惜他袁时中之才。而且闯王今已有争霸天下之心,自不会允许身边人叛离脱逃,所以必然会对袁时中斩尽杀绝,至于小袁营三万将士,当然是收入麾下更为妥当。”
“如此看来,袁时中背离闯王的消息还是可信?”
“小袁营三万大军,要想做到忽然间全营遁走,事前怎会不漏出一点风声来,这事透着些许奇怪!依我看,没有确信到来之前,这个荒信儿很不可靠,当严禁营中乱传闲话。”
罗汝才神情凝重地沉吟片刻,道:“原来我们两个私下说,闯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了老宋的主意,将好端端一双姻缘拆散,硬将慧梅嫁给袁时中,说不定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后悔药。你在营中等候新消息,我现在就去自成那里看看。”
吉珪说:“倘若闯王还没有得到禀报,请你千万不要打听,免得落个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说:“我不比别人缺少一个心眼儿。”
…………
“哼。竟会有这事?袁时中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真是个喂不熟的小狼崽子!”
罗汝才一进闯营老府行辕,便听闻袁时中逃跑一事,他虽已心知,却仍佯装毫无所闻,在心中暗自偷笑,面上却是恨恨地说着话。
闯营中最先得信之人正是杞县李岩、李侔兄弟二人。
当日,闯曹大军从商丘起兵向开封进军时,李岩正率一支人马奉命在杞县与陈留之间征集粮草,因驻地离杞县近在咫尺,又逢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通达人情世故之人,他们建议李自成让李岩回家祭祖。
闯王对此自是欣然同意,并亲自将此意告知了李岩兄弟,而李岩手下将士也多是豫东人氏,他们得信后纷纷表示想回家看看的,请求李岩听从闯王的意旨回李家寨扫墓。
可李岩却别有一番心思,他虽造反一年余,又是深得闯王礼遇,早已与朱家朝廷恩断义绝,但在心灵深处总觉得自己是个“不肖子”,没能秉承父母遗愿报效朝廷,更是愧对祖宗,不肯再回李家寨去。
所以,他自己不去给父母扫墓,也不许弟弟李侔前往,只派了旧日管家范德臣带同二十名骑兵回去,代自己将汤夫人棺椁从祠堂移出,暂安葬在祖茔旁边,同时再代替自己给父母扫墓。
袁时中带领小袁营叛逃时,范德臣和这二十名骑兵才刚把事情办妥帖,还没有离开李家寨,虽听闻小袁营放话出来,是奉闯王之命前往豫东仪封,截杀从畿南来救省城的张福臻所部官军。
但范德臣等也看出此事大有蹊跷,他不敢稍作耽搁,待小袁营过境后便急急赶回,在杏花营北面十里处找到李岩兄弟营盘,告知李岩。
李岩此刻也算是闯王近臣,多参与机密军务,亦知朝廷调动保定总督张福臻、宣大三镇边军来援开封之事,但却并未听闻仪封方向有何官军动静,且闯王也没有命袁时中所部去截杀官军,因此料到袁时中有可能是叛逃了。
事关重大,即使不敢就此料准,却也不能有所耽搁,所以他连夜来闯营老府所在,欲将此信禀报大元帅定夺。
吴汝义被值夜亲兵唤醒的时候,还是满眼惺忪之态,虽心知李岩深夜来访,事非寻常,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只是随口问道:“林泉,这大半夜前来,可有何急事儿?”
李岩凑近他耳旁小声说了两三句话,并未使旁边的亲兵有所听闻,以免在营中传扬,即动摇军心,又恐猜测不对反影响闯王与小袁营的亲近。
果然,吴汝义听后大惊失色,他先是挥手使亲兵退去,才急急说道:“这事干系重大,林泉你可叫的准么?”
李岩小声回他:“我看八九不离十,至于真假,只须叫醒大元帅,看是否真有手谕给小袁营,即可确知。”
吴汝义心如电转,他虽不忍心去叫醒熟睡中的闯王,却也晓得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延搁,便对李岩说道:“林泉,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叫醒闯王。”
“是得赶快叫醒闯王,此事不容半点耽搁,需赶快定夺才好。”
…………
闯营已然今非昔比,如今的局面比之前大了许多,在闯王行辕宿营的地方,总是会专设一个最大的军帐,作为李自成和他的文武要员们议事之处,有时他也会在此看书、办公,甚至留宿。
然而今晚简短的会议过后,李自成又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前往后面高夫人的营帐中休息去了。
吴汝义匆匆来到高夫人寝帐门外,他先是向值夜女兵言说有紧急军情,需立刻唤醒大元帅禀报,便即在寝帐外静候。
李自成虽然还没有取得天下权柄,但在牛金星的倡议之下,闯营中确是多了不少的新规矩,刘宗敏等寥寥几人对此并不在意,但大部分闯营将领却都谨慎明礼起来,至少在闯王跟前皆是如此。
闯王虽然已经身居高位,更是拥兵十数万,但却依然保持其本色不变,他不论多么疲倦,在夜间睡觉时总是十分警觉,但凡有一点动静,都会立刻醒来,从不睡眼矇眬,迟疑贪枕。
这或许也是他能够在明末乱世做贼十余年,仍能毫发无损地活着到现在的原因所在。
现在的他虽不知发生了怎样急事,但心里十分清楚,若非大事发生,吴汝义不会深更半夜急急将他唤醒,当下赶忙起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帐外。
高夫人也被他的动作惊醒,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谛听外室动静……
吴汝义先挥手斥退女兵和仆妇,这才凑近李自成耳边轻声禀报了小袁营从杞县逃走一事,李自成闻之脸色立变,他十分愤怒地轻声说道:“他妈的……竟有这事?袁时中……真是毫无良心!”
“是的,真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忘恩负义。”
这时,内屋的高夫人听到闯王语气同以往不同,虽不知具体情况,但也猜到必是出了意外大事,她在心中暗暗惊诧,也穿衣起来点着了烛火。
闯王见到内室光亮,忙向吴汝义吩咐道:“你速去请林泉到大帐等候。再赶快派人去将牛先生、宋军师叫醒,请他们速来大帐议事。
哦……对了,还有捷轩和一功也都一道请来,再派人飞马前去补之营中,请他也速来老府议事。”
吴汝义躬身说道:“是,我立刻派人分头去请。还有……大元帅,是否通报曹营知晓?”
李自成略微犹豫了一下,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安排完旁的事后,立即亲自去一趟曹营,请大将军前来老府议事!”
吴汝义领命离去后,李自成回身来到寝帐,高夫人一边帮他扣衣扣,一边小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啊?是有人叛逃了嚒?”
李自成因不愿她过于担心,只简单告诉她说袁时中擅自率兵往仪封开进,似有叛变之可能,言毕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高夫人听后蓦然一惊,追在李自成的身后急急问着:“慧梅……慧梅……她还活着么?”
…………
闯营老府行辕大帐内,李岩才向闯王李自成谈过了亲信管家范德臣带回的消息,便有亲兵前来禀报,原是邵时信派来报信的亲兵也到了。
此人化装成了一个小贩模样,一直等到小袁营开拔后好久,才敢从杞县城中出来,他实际上比范德臣还早了一步,可从杏花营直到阎李寨这一带,尽是闯曹大军各个营头的驻地,他在夜色中仔细辨认旗色,好不容易才找到老府来。
他从撕破的夹袄一角取出字条,双手呈了上来,自有亲兵接了呈送到闯王案上,只见上面写着:“小袁营云奉闯王之命,往东堵御官军张福臻部,匆忙拔营而走,谨此叩禀。”
李自成一眼认出这张字条上是邵时信的笔迹,而且眼前的这个亲兵他也十分面熟,当下又问了些小袁营拔营而走时的情况,便命这个来送信的亲兵下去休息了。
李自成面色铁青一片,默然无语,在大帐中来回不住走动,李岩十分恭谨地坐在椅上,也不好知该说些什么话好,只能静静等候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等人到来。
…………
很快大家都到齐了,只有李过一人因驻地较远,所以此刻尚未赶到老府来。
罗汝才一个人骂骂咧咧了几嘴后,便即住口不言,毕竟袁时中是闯王李自成的女婿,更是闯王麾下的部将,如今虽然背主叛逃,那也是人家闯营的内部家事,他自然不好过分参与。
别看闯曹合营至今,但也只在面子上还维持着一点体面,内里早就相互分心,互相猜忌不断了,这也正应了那句古话——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李自成自崇祯十三年十月间,率老八队残部进入河南以来,事业和威望一直有如旭日东升般,扶摇直上九万里。
中州百姓都将他当作乱世的救星一般,各种歌颂他事迹和功德的歌谣,更是在中州大地上到处传唱不断,甚至连他自己和闯营左右文武都一致认为,闯王乃是“天生圣人”,几年内必然会推翻大明,自己坐江山。
正是因为有这种环境氛围,李自成也显得有些许自满之态,自以为天下群雄必然会对他趋之若鹜,纷纷率部来投,所以他在袁时中与刘玉尺的欺瞒哄骗之下,压根就没有料到袁时中竟然会突然率全营人马叛逃而去。
李自成对此是十分气忿,而且袁时中此举更大大地损害了闯王的威望,这才是他最为痛苦和愧悔之事啊!
当大帐内众人对于该如何派兵追缴袁时中的小袁营议论纷纷时,惟有李自成一人不发一语,再者宋献策因当初对招揽袁时中最是卖力,更献上和亲一策,所以此时也言语不多。
李自成现在巴不得立刻就将袁时中同刘玉尺二人抓获,在全军将士面前斩首示众,既泄他的心头之恨,更以此来为背叛者戒。
然而,他现在正要用全力来围攻开封之际,早已预料到朝廷必然会尽全力来救援开封,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分兵前去追剿袁时中的小袁营,必然要减弱围攻开封的兵力,而且还必然要死伤许多有用将士,因此他才会为此犹豫不决。
毕竟,袁时中所率领的小袁营也不是吃素的,他麾下那三万将士也都是精挑细选才留下来的战士,虽然闯王对此完全不惧,但若是派兵少了还真拿不下小袁营,可若派兵多了就必然会对围攻开封造成一定影响。
可是,倘若不将袁时中的小袁营消灭掉,其他各路流贼就会轻视他李自成,还会在背后嘲笑于他,对于他今后再招纳其他各股流贼势力十分不利。
按照估算,袁时中从杞县叛逃已有一天两夜,他本就是滑县人,起事后又久在豫东一带活动,对道路与地势都十分熟知,隔了这许多时间,怕是已经很难再追上。
而且,小袁营毕竟有三万余人马,就算轻骑出击,能够将其追上,恐怕也很难一战将其剿灭,倘若与袁时中纠缠过久,损兵折将不说,更会牵动围攻开封的大计,纵然将袁时中斩杀,也是得不偿失。
还有一点,袁时中现在还只是脱离自己的闯营,尚不知其下一步打算如何,若对之逼迫过急,他带着三万人马投了豫南丁启睿或豫北张福臻,岂不为害更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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