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后一晃又是两日。
这天赵姨娘偶然听说焦顺非但没有官司缠身,反而得了密折专奏之权,立刻又兴冲冲寻到了秋爽斋中。
就只见她昂首挺胸,叉着杨柳细腰信誓旦旦的道:“老娘早看出他不是个等闲之辈,若不然又怎会与他一再亲近?”
单看赵姨娘如今洋洋自得的嘴脸,谁又能想到前两天她还立誓要与焦顺一刀两断?
与之相比,贾探春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先前她以为焦顺是因为坚持革新,而被因循守旧的顽固势力攻讦,陷入了官司缠身的窘境,对其不自觉的产生了同情——更准确的说,是产生了同仇敌忾的代入心理。
按理说如今听到焦顺安然无恙,反而大受皇帝重用,她应该感到欣喜才对。
可密折专奏这种事情,在时下的话本里当中,却大多是反派角色才有的特权。
即便理智上探春也明白,这二者并不能等同并论,然而……
说白了,这不符合她先前脑补出的人设!
尤其在听到赵姨娘话里话外,大有和焦顺重修于好的意思,她更是近乎本能的起了反感。
于是干脆长身而起,摘下西墙上李纨送的柏木剑,径自向外便走。
赵姨娘连忙追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出去逛逛,姨娘自家自便就是。”
探春丢下一句,就头也不回的出了远门。
初秋时节,大观园里是处处花红柳绿莺啼恰恰,但看惯了这层层叠叠景致的探春,却只觉得逼仄气闷。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恨不能托生男儿身,也好跳出这方桎梏逍遥自在快意恩仇,做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侠士狂生。
就这般,少女欣长曼妙的身姿,徜徉在红堤绿柳诗情画意的景色间,却满心都是‘十步诛一恶,五步除一奸’的妄想。
一时入戏,她甚至将柏木剑擎在手中,口中碎碎念着,向虚想出来的大奸大恶发动搏命一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满是圣洁与坚毅。
如是再三。
眼前幻化出的人物,突然就变成了焦顺的嘴脸。
探春手上一滞,面色变了几变,忽就把手中木剑自腰间横扫而出,恨声道:“念你还算于民有功,今日只断了你的是非根,望尔知耻而后勇,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庶!”
噗嗤~
话音未落,假山后面就传来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贾探春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想到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旁人眼中,又羞窘的红头胀脸手无足无措,强撑着低喝了一声:“谁?是谁在那儿?!”
只见那山石后面,先转出了以手帕掩住口鼻,却依旧遮不住笑声的林黛玉;紧接着又走出了双手捧腹前仰后合,毫不遮掩的史湘云。
“你、你们!”
贾探春恼羞成怒的跺脚怒斥:“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偷听别人说话,都不是好人!”
见她气急败坏坏的样子,林黛玉忍不住又低头闷笑了两声,这才分辩道:“那里是我们偷听了?分明是三妹妹一心杀贼,没留意我们在这里罢了。”
史湘云也笑问:“前面那些倒也罢了,姐姐最后这一剑却是何意?难不成是要亲手打造当朝的太史公?”
说着,两個人又咯咯咯的笑成了一团。
“伱们!”
贾探春又羞又恼,忍不住脱口道:“我这一剑下去,却是要你们守一辈子活寡!”
黛玉、湘云笑的更厉害了,半晌湘云才揉着肚子抱怨道:“姐姐那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亏是当着我们的面,要是被老爷太太听了去,只怕就有的瞧了。”
她以为三姐姐是羞恼之下随口反击,故此也并未计较什么,却不知这实是贾探春的肺腑之言。
姐妹三人又吵闹了几句,探春见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身边怎么连个丫鬟都没带?”
说到后半句,又忙叮咛道:“你们回去要是跟那些嚼舌丫头说了,我、我就和你们拼了!”
说着,又擎起木剑在半空中比划。
黛玉和湘云虽不怯她,却也知道再调侃下去就真要恼了,于是忙都顺势讨饶,又再三保证绝不对丫鬟们仆妇长辈们说,却独独漏过了姐妹兄弟。
贾探春心知她们肯定要在姐妹们面前打趣自己,羞恼之余却也无能为力,只好愤愤在空中虚劈了一剑,作势恐吓道:“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这……”
林黛玉下意识看向了史湘云。
史湘云略一迟疑,便道:“此事倒不妨让三姐姐知道,只是姐姐需要先起誓绝不外传。”
贾探春见她说的认真,也收了羞愤的心思,好奇的探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还闹的这般郑重其事?”
见二人闭口不答,她只好道:“罢罢罢,我发誓总成了吧?若不经你们同意就随便外传,就让我舌头生疮肠穿肚烂!”
史湘云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这才拉着探春转到山石后面,一处临水而建的六角凉亭内,指着正中书案上的文稿道:“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探春打眼一瞧,见上面字迹虽然娟秀,比之二人寻常所书却显杂乱,且还有不少购销涂抹的地方,显然还只是草稿罢了。
至于内容么……
她拿起最上面一页扫了几行,旋即就皱起了眉头,等耐着性子看完之后,更是忍不住惊诧莫名的看向了史湘云,就好像头一天认识她似的。
史湘云掩嘴一笑,指着桌上道:“姐姐再看看别的。”
探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又拿起其它的草稿过目,结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质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周隆不就是那个想要构陷栽赃工学的礼部主事么?怎么你们反倒替他喊起冤、诉其苦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两页专门挑出来,举到史湘云眼前追问:“甚至还有大肆批判焦……批判焦大哥的,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以现今的舆论风潮,某些自认才情出众,又看不起下里巴人的大小姐,闲极无聊写几篇批判焦顺的文章,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史湘云是谁?
焦顺未过门的妻子!
她炮制这些东西却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
她已经发现了焦顺暗地里下流无耻的行径,所以想要亲手斩断这门亲事?
可也不应该啊,前两日她还骑着焦顺送的车子招摇过市呢,何况看上去也不像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嘻嘻……”
这时就见史湘云掩嘴一笑,得意的冲林黛玉挤眉弄眼道:“三姐姐一向精明,却也被这障眼法给糊弄了,足见这法子确实能成。”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笑着搡了她一把,催促道:“瞧把三妹妹急得,你还不快把谜面揭开!”
史湘云这才揭晓了答案:“这些文章其实就是焦大哥托我们写的。”
“为什么?”
贾探春抖了抖手上的稿纸,疑惑不解的问:“他吹捧仇人贬低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
史湘云把目光转向了林黛玉,因未过门的身份不便去焦家,她其实是听林黛玉转述的,所以觉得由林姐姐来说,才更加详尽。
林黛玉倒也没有推辞,径自在书案后坐下,又示意两人也都落座,然后叹道:“焦大哥这次奉命查案,自是想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为工学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的,也为新政铺平道路。”
“可无奈如今士人当道,倘若大臣们众口一词,恐怕连皇上都要避其锋芒——届时即便拿下周隆这个马前卒,于那些因循守旧之辈并无多少损抑,反而会激的读书人同仇敌忾,越发不利于工学新政。”
“故此焦大哥就想着干脆反其道而行,借助士林一致同情周隆的舆论做东风,将此獠吹捧上神坛,逼得三法司不得不尽力保他周全——如此一来,圣上反而没了与之缓和的台阶,若不下定决心彻查此案,就只能彻底放弃工学新政了。”
“若是前者,焦大哥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若是后者……”
林黛玉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道:“君上尚且如此,他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听完这一番解释,贾探春再看手上的文字,便觉有千斤之重,不由叹道:“不想这其中竟藏了恁多的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也亏他能想的出这样的法子。”
“咯咯……”
林黛玉烟嘴一笑,促狭道:“要都像妹妹方才想的那样,大奸大恶一眼可辨、一言可决、一剑可杀,古往今来又怎会留下这么多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听黛玉又提起这事儿,探春气的跳起来要呵她的痒。
黛玉忙闪身躲到了史湘云身后,边绕着湘云躲闪、边戏谑道:“妹妹急什么,你那断人烦恼的剑法我又不跟外面说——呀~你再来我可不依了!”
史湘云原本打算坐视旁观,瞧她们如何嬉闹,可扫见探春手上的草稿在风中凌乱,忙伸手拦住了她:“好姐姐,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说。”
探春经她一提醒,才想起手里还拿着草稿,于是走到书案前,分门别类的小心放置好。
经这一打岔,她原想揭过先前的事情不提,不想刚放好草稿就有听林黛玉戏谑的问:“对了,那最后一剑斩的到底是什么官儿?妹妹竟放过了他的性命,只断了……咯咯咯……”
说着,又笑的花枝乱颤。
“你!”
探春羞怒的一跺脚,背过身道:“促狭鬼,往后再不理你了!”
“姐姐别恼。”
史湘云却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上前挽住探春的胳膊,撒娇道:“你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还能是怎么回事?
姑奶奶就是要断了你男人的是非根!
探春心下腹诽,可见两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也只好编了个理由敷衍:“是书中曾提到过一个治水能吏,却酒后无德奸污了良家女子,所以我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黛玉恍然大悟,旋即又噗嗤一笑,掩嘴道:“我记得焦大哥上个月好像就在办治水的差事,嘻嘻……”
被她意外戳破了实情,探春心下如同打鼓一般,愣是没敢开口辩驳。
好在旁边的史湘云不乐意了,噘嘴道:“姐姐总这么不修口德,怪不得三姐姐要治你呢!”
说着,便怂恿探春和自己一起收拾黛玉。
黛玉见状连忙作揖讨饶:“好妹妹,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还是快忙正事儿要紧,若耽搁了朝廷大事,你我可就都成罪魁了。”
史湘云这才作罢。
探春这时忍不住好奇:“这样的大事,却怎么托到你们手里了?”
“焦大哥毕竟出身差些。”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道:“他对这些笔墨上的勾当难免苦手,又信不过外面那些文人,自然只能从内宅里找帮手——原本邢姐姐足堪此任,无奈如今实在费不得心神,故此也就只好托付给我们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横生了一股醋意。
探春心道那厮找云妹妹也罢了,偏怎么还要拉上林姐姐?拉上林姐姐也罢了,偏怎么不曾对自己提起?
虽然她也知道,凭自己一贯喊打喊杀的态度,焦顺不找自己在正常不过了,可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泛酸。
这时就听史湘云邀请道:“我们正愁人手不足,怕耽误了正事儿呢,如今三姐姐既然已经知道了,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探春对此倒是毫无抵触,甚至于欣喜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朝廷大事当中。
不过具体到要做什么……
她装作为难的道:“我一向不喜欢那些迂腐文人,只怕写不出吹捧他们的文章。”
林黛玉翻了娇俏可人的白眼,噘嘴道:“我们难道就是那捧臭脚的不成?”
说着,却又摆手道:“罢罢罢,这回既是我们拉你下水,且就由着你一回,你只写些讽刺挖苦焦大哥的文章就好——嘻嘻,正好云妹妹也写不来这个。”
“林姐姐!”
史湘云羞急跺脚,两个人又闹做了一团。
好半晌消停了,史湘云才又提醒道:“三姐姐,你先取个笔名吧,到时候可是要在报纸上刊印出来的。”
探春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叫‘秋斋主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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