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定下要拿女儿抵债之后,邢忠夫妇这几天活的分外纠结。
一方面他们对焦顺大张旗鼓的做法倍感屈辱,只觉得把邢家的老脸都丢尽了;一方面却又因为焦家接连不断的大手笔,萌生出继续继续不要停的贪心。
而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情绪,在早上县衙主动派人退还了,先前被当做证物收缴的房契,又有百十位匠人同时入驻开工,并保证今年冬底就能拎包入住之后,达到了顶点。
以至于当几家闻名京城的铺子,主动送货上门供邢家挑选的时候,夫妻二人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直到林黛玉和贾迎春联袂而来,他们才从机械应对中晃过神来。
“见过舅舅舅母。”
“快请起、快请起!”
面对两个名义上沾亲,实则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娇小姐,夫妻二人都十分的不自在,在进行了惯例的开场白之后,邢忠吭吭哧哧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息一声,便蔫头耷脑的低下了头。
他原本面对贾迎春这等公府千金时,就自觉低人一等,如今自己的女儿给人做了小,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邢妻见丈夫闷葫芦似的没半句言语,只好强笑道:“岫烟就在西屋里,你们姐妹进去说话吧,茶水点心我过会儿让人给你们送进去。”
贾迎春默默点头,却也和邢忠一样,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眼见气氛愈发的尴尬,林黛玉只得替她客套道:“舅妈不用管我们,您忙您的,我们和邢姐姐说会儿子话就走。”
黛玉在姐妹当中原是特立独行的一个,如今却不得不乖巧懂事起来,眼瞧着迎春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里间走,心下更是大感无奈。
要说贾迎春素日里虽然木讷,却并非不知礼的人,恰恰相反,因为谨小慎微的性子,她向来是姐妹们当中最讲礼数的那个。
只是因这连月来的波折,早使得二小姐身心俱疲,再加上面对的又是即将和焦顺结亲的邢家,迎春实在提不起精神支应这些俗礼。
却说邢岫烟也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因为羞于见人,所以才不曾主动迎出去。
如今见贾迎春和林黛玉走进来,她也忙迎上前招呼道:“二姐姐、林妹妹,你们怎么来了?”
贾迎春却盯着她怔怔出神,目光迷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只好再次越俎代庖:“姐姐的好事近了,我们自该过来瞧瞧的——原本姐妹们都闹着要来,却又怕姐姐这里不方便,这才让二姐姐和我先来探问探问。”
邢岫烟苦笑一声,摇头道:“多承姐妹们好意,只是如今家里乱的很,若慢待了姐妹们反而不美。”
言外之意,显是在婉拒姐妹们过来探视。
这倒也并不出乎黛玉所料,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忽然羞惭自责道:“当初我若是能坚决一些,帮着姐姐把这银子还上,又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听了这话,邢岫烟脸上泛出了真诚的笑意,拉着林黛玉恳切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今这结局对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见黛玉一脸的不认可,她继续补充道:“我毕竟没有兄弟姐妹,不至于因此连累了谁的姻缘前程,只要能换父母一世安稳富贵,也算是进到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何况我虽是做妾,好歹是跟了位年轻有为的丈夫,又比主母早进门,日后只需安守本分,也未必就差过那些盲婚哑嫁的。”
这话听着有些道理,但林黛玉却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故此心下反倒愈发后悔起来。
当初她就曾想过,干脆提点邢岫烟求助于薛宝钗。
不同于其它姐妹兄弟,薛宝钗实掌着家中的生意,挪借千余两银子对她而言并非难事,若有宝玉从旁说合,此事倒有七八分把握。
只是林黛玉素来与薛宝钗不睦,更不想她充当邢家的救世主,在宝玉面前大出风头,于是犹豫再三,也未曾提起这个法子。
谁成想短短几天,事情就又起了这么大的变故!
如今焦顺大张旗鼓的操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说薛家还肯不肯掺和进来,就算肯借银子给邢家,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后悔之余,林黛玉忍不住反手挽住邢岫烟的胳膊,咬牙道:“谁说姐姐没有姐妹兄弟了?若在焦家受了气,只管跟我……还有二姐姐说,我们指定饶不了他!”
“林妹妹。”
邢岫烟知道她这话虽有些天真,却是出自一片至纯,不由也动了感情。
两人手挽着手四目相对,倒显得贾迎春这正牌子表姐成了局外人。
这时候突然门帘一挑,却是司棋送了茶水点心进来。
但她的脸色却透着几分异样。
“姑娘。”
把茶水点心放下,司棋转身指着外面悄声道:“焦顺……焦大爷来了。”
邢岫烟和林黛玉闻言,不由异口同声的问:“他怎么来了?”
“应该是来商定日子的。”
司棋解释道:“听说是专门去清虚观问过的,就定在这月二十七过门。”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虽比不得对月贴正式,但比起寻常纳妾的流程可要隆重多了,足见焦家还是很看重姑娘的。”
这自然是极好的消息,但‘妾’的身份却又让二女高兴不起来。
“岫烟、岫烟。”
就在这时,忽听邢妻在外面隔门呼唤。
邢岫烟疑惑上前,挑帘子就见母亲一脸的纠结,紧蹙着眉头悄声道:“焦大爷要见你呢。”
邢岫烟闻言一呆,首先想到的是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但转念一想,这纳妾本就不是娶妻,自然不用守什么婚前俗礼。
这让她不禁生出些小小的失落来,但很快就又收敛了情绪,温声道:“母亲若想让我见,女儿就去见一见。”
“唉~”
邢妻叹了口气,黯然垂首道:“那就出来见一见吧。”
邢岫烟回头跟林黛玉、贾迎春告了声罪,这才跟着母亲到了外面厅里,却见厅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我去请他进来。”
邢妻吩咐一声,五味杂陈的出了厅门,对着廊下正和焦顺大眼瞪小眼的邢忠微微颔首。
邢忠沉着脸侧身让开通路,硬邦邦的挤出三个字:“进去吧。”
焦顺则是笑盈盈的冲夫妻两个拱了拱手,这才不慌不忙的进到了客厅里。
见独他一人进来,并不见父母陪同在侧,邢岫烟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慌张的低下了头。
不过她马上就克服了紧张的情绪,顺势矮身冲焦顺道了个万福:“岫烟见过焦大人。”
“往后用不着客套。”
焦顺边说边走到主位上落座,又指着一旁的高背椅道:“你也坐吧,有些事情我觉得该提前交代清楚,也免得你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邢岫烟上前给焦顺斟了杯茶,体贴的放在了他右手边上,这才按照他的吩咐坐到了一旁,但却并没有坐实,而是斜签着搭了半边臀部上去,将身子正对着焦顺。
这身形虽是斜的,态度却绝对端正。
焦顺心下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顺水推舟的买卖十分值得,自己身边正缺这么一个聪慧早熟、态度端正、又出身不俗的人来主持家务。
否则再这么继续收拢下去,单只是丫鬟们争风吃醋就够自己忙的了。
当下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我母亲操劳了半辈子,若论治家自然是手到擒来,可做儿子的总该让她享享清福,过几天顺心的太太日子。”
“所以我早就踅摸着,想找个合适的女子把家里这一摊子照管起来——原本倒没敢惦念到姑娘头上,却不想就有这阴差阳错的缘分。”
“对姑娘而言或许是孽缘,但在我倒是大喜过望,不然也不会急急忙忙把事情定下。”
“等过了门,家中的一应所有我都准备交到你手上,论体面虽比不得大妇,但我保证家里也没哪个能小觑、欺辱你!”
“至于你父母,这几天你已经瞧见了,日后我肯定也短不了贴补,更不会拦着你进孝。”
这一番话说出来,若是个贪恋权势有野心的,说不得就要大喜过望,进而萌生出架空大妇,甚至取而代之的心思来。
但邢岫烟却是柳眉微蹙,略一沉吟之后,更是坦然婉拒道:“妾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曾学过这些,何况往后自有太太奶奶做主,如何轮得到我来越俎代庖?”
真要按照焦顺的说辞,日后一应家务都落在自己这姨娘身上,长此以往那当家主母又怎肯答应,只怕必是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然而邢岫烟并无夺嫡篡位的野心,更不想因此和未来主母产生冲突。
听她婉拒了提议,焦顺心下对她的评价反倒又高了半分,当下手肘往当中的茶几上一撑,半个身子隔空探到邢岫烟身侧,压着嗓子道:“过几日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
邢岫烟原本下意识想要闪避,可见他极力压低嗓音,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架势,心下也不禁有些好奇,稍一犹豫,便僵着身子没动。
焦顺见状,立刻得寸进尺的往前欺了欺,在邢岫烟耳旁细语道:“我继承了义父的爵位,自然要留下焦家的香火,可来家也之我这一根独苗,难道就眼瞧着绝灭无人了不成?”
邢岫烟感觉到他不住把热气往自己耳朵上吹,一时半边脸庞都涨红了,正欲羞怯退缩,冷不丁听到这话,不由得为之一愣,讶然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
“不是我的意思。”
焦顺几乎咬在那银元宝似的耳朵上,表面却一本正经的撇清:“是我爹和义父的主意,打算让兼祧两门——届时这主母却有两个,让谁做主掌家都不大合适,届时自然就显出你来了。”
“我虽与姑娘接触不多,却知道你是个公正大气的,等过门后跟着太太历练历练,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就好——到时候她们占着名分你掌着实权,明面上是两门兼祧,实则在家里三足鼎立。”
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让邢岫烟心下无比的复杂。
得了焦顺的许诺,她少了无数忐忑,更去了好些个心病;可真要是如此,也就意味着她往后必然要与两个主母勾心斗角,这样的生活,却又绝不是她所思所求的。
正百味杂陈之际,邢岫烟忽然间就觉得手腕上一凉,低头看去,却是焦顺不知何时已经捉住了她的小手,正将一个极通透的翡翠镯子往腕上套弄。
邢岫烟下意识的一缩手,脱口道:“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
焦顺却那里肯放,硬把那镯子到她皓腕上,又揉搓着那滑如凝脂的小手,故意板着脸道:“这就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若摘下来我可就要恼了。”
邢岫烟挣扎的动作一顿,随即红着脸提醒:“二姐姐和黛玉妹妹都在里间呢,大人且、且放尊重些。”
焦顺本想再沾些便宜,听她这话,又拿眼角余光往里间扫量,果见那帘子后面隐约站着两个身影。
他生怕给林妹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急忙坐回了原处,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叮咛道:“方才所说,是咱们家里的私事,便我屋里的香菱、玉钏都不知道,你记得千万不要传出去,否则若影响了老爷太太的谋划,却不是闹着玩的。”
想要兼祧,去骗去偷袭肯定是不行的,婚前必然要跟女方沟通清楚。
但让女方知道是一回事,闹的沸沸扬扬让大家全都知道,却又是另一回事,真要是传扬开了,女方碍于面子,本来能答应的只怕也要打退堂鼓了。
邢岫烟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当下忙起身郑重的应了。
焦顺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也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就踏踏实实等着二十七过门吧。”
说完,再不犹豫径自扬长而去。
邢岫烟目送他消失在门外,又情不自禁的低头抚弄腕上的镯子,心下虽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但对这桩婚事的排斥抵触,却在无形中消弭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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