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下午。
戴权蹑手蹑脚的从帘幕后步出,冲正躬身静候的贾元春摇了摇头,压着嗓子道:“娘娘还是照老规矩,先用朱漆封起来吧。”
贾元春闻言微微颔首,旋即拿出专用的封皮,将自己今天整理总结的政务摘要装进里面,又用朱漆红泥封好了,交由戴权代为保管。
“有劳公公了。”
最后她冲戴权微一躬身,便迈步出了乾清宫。
走出一段路之后,见左右再无旁人,她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哀婉之色。
虽然皇帝因忌讳的缘故,勒令她不可踏入帷幔后面半步,但这些天下来,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皇帝的身体正每况愈下?
想想当初在潜邸时,两人举桉齐眉夫唱妇随的恩爱;再想想年初皇帝中风后,所表现出来的冷酷绝情,她心里是五味杂陈。
“妹妹、妹妹留步!”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吴贵妃的呼唤声。
贾元春回头看去,见她正快步从后面追赶上来,不觉有些诧异:“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晚上就该丽妃当值了。”
吴贵妃走到近前,不以为意的甩着帕子道:“她急着来献殷勤,我可不就只能退位让贤了?”
贾元春自然知道这话不尽不实,多半是丽妃瞧出她不耐乾清宫拘束,所以才会提前跑来换岗的。
唉~
虽然自己和皇后都曾劝谏过吴贵妃,但吴贵妃却实在不是个有城府的,有些时候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其实早都被别人给看穿了。
不过也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脾性,皇帝才更不会担心她日后擅权。
边想些有的没的,贾元春笑道:“也就是娘娘宽宏大度,若换了别人,只怕巴不得长在乾清宫才好呢。”
“害,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吴贵妃受她吹捧,愈发面有得色,有意无意的往元春胸前扫了眼,见她略略躬身含胸,不觉又添了三分满意。
又与贾元春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便打眼色示意宫女嬷嬷们退到一旁,然后问:“妹妹,今儿这场御前会议我有些没看懂,到底是谁输谁赢来着?”
贾元春其实早就猜到了她的来意,毕竟这吴贵妃基本将自己当成了工具人,若非有事垂询,也不会专门来找自己。
于是便将会议上众人一问一答,以及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掰开揉碎解释了一遍。
虽然竭力讲的浅显易懂,但吴贵妃最后还是听的有些发懵,最后揉着太阳穴发愁道:“听你意思,是那焦顺赢了?”
“还不敢说已经十成十的赢了,但眼下确实是王阁老吃了暗亏。”
“我就说嘛!”
吴贵妃见自己‘猜’对了,当下洋洋得意道:“我当时瞧王阁老面上就有些不对,原来是吃了那焦顺的哑巴亏。”
旋即又感叹道:“以往你们说他不学有术,我还不敢尽信,哪知道他连阁老都敢硬顶,甚至还能战而胜之!”
从最初开始,她对焦顺的观感可说是一变再变,到如今也终于不得不承认,焦畅卿虽然不是科班出身,论能力却未必逊色于那些进士官,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问清楚自己想问的,吴贵妃就毫不犹豫撇下了贾元春,径自回了自己的钟粹宫。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贾元春忍不住再次感叹,当初谁又能想的到,以胆小怯懦闻名的吴贵妃,竟还有如此张扬的一面?
感慨完,她也领着抱琴等人回到了景仁宫。
正要进门的时候,忽就嗅到了一股骚臭气息,那味道,似乎是什么猫狗的排泄物,但又不仅仅只是排泄物的样子,气味要更为难闻一些。
景仁宫门外怎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元春看看景仁宫的大门,再看看对面延禧宫的大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深究此事——以她如今的状况,本也不该再节外生枝了。
话分两头。
却说吴贵妃回到钟粹宫后,便准备沐浴更衣,然后去储秀宫里寻皇后说话,顺带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深入分析的结果分享给皇后。
只是宫女们刚抬了浴桶来,还没等她脱衣服呢,就听宫人禀报,说是容妃来了,希望能见娘娘一面。
“嘁~”
吴贵妃嗤之以鼻,冷笑道:“她这时候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不见!”
宫人领命出去了,不多时却又折了回来,满脸为难的禀报:“娘娘,容妃听说您不肯见她,便直接跪在了宫门口,您看这……”
“跪下了?”
吴贵妃略略有些吃惊,但想到皇帝最近的身体状况,便断定容妃多半是病急乱投医,于是又不屑道:“她想跪,就让她跪着吧,我倒要看看她能跪多久!”
说着,便欲宽衣解带。
那传话的宫人忍不住提醒道:“娘娘,这要是传到皇上、或者太后娘娘那里,只怕……”
吴贵妃脱衣服的动作一僵,虽然她总是忍不住想把自己往太后的位置上套,但比起真正的太后来,她眼下显然还不够看。
再想想‘去母存子’的旧例,吴贵妃一跺脚道:“罢罢罢,那本宫就去瞧瞧她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说着,板着脸步出了寝宫。
等看到容妃虽然跪在宫门口,却仍是挺胸抬头不由又添了三分不喜——宫中心胸宽广的人多了,她偏偏就只针对容妃,难道就因为容妃的最大不成?
哼~
真正的原因是容妃目中无人,走到哪儿都不忘挺着胸脯,炫耀哪两块肥肉——至少吴贵妃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这番心思若是被容妃知道了,估计容妃就要大喊撞天屈了,她哪里是刻意炫耀,实在是如若不努力挺起胸膛,甚至微微后仰的话,就容易被那一对儿累赘带偏重心。
“姐姐!”
眼见吴贵妃迎出来,容妃忙装出一副惶恐悔恨的模样,膝行两步仰头道:“姐姐,我知道错了,求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
可吴贵妃走得近了,却发现她明显刚刚沐浴过的样子——若是心中没有偏见,这倒可以解读成容妃十分重视这次登门请罪。
但谁让吴贵妃素来就对她有偏见呢。
当下心中冷笑,暗骂这死肥婆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自己面前演的凄凄惨惨,实则还有闲心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沐浴!
“哼~”
于是吴贵妃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容妃缘何前倨后恭?”
容妃暗恨,自己那里前倨后恭了,分明是你莫名其妙发火,让我当众下不来台,如今竟还好意思倒打一耙!
更让容妃生气的是,她最初还以为吴贵妃是在皇后那里碰了钉子,所以才迁怒自己的,谁成想这两个人的关系从此一日千里,到最近更是如胶似漆一般。
那自己当初她无故冲自己发疯,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下腹诽不已,但容妃嘴里却是满口讨饶哀求、自承其错。
若换个心肠软的,少不得也就将事情揭过去了,吴贵妃的心眼却与她的体型相彷,听了半天忽然诘问道:“那你先说说,自己都有那里做错了?”
这让容妃如何作答?
她打心眼里就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但现在不回答也不行,毕竟她还指望着能哄住吴贵妃,以便找到对繇皇子下手的机会呢。
于是只好道:“当初我不该怂恿娘娘去试探……”
“什么试探?!”
吴贵妃突然拔高音量打断了她的话,怒冲冲道:“你别在我这里惺惺作态了,我急着去储秀宫,哪有空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说着,根本不给容妃辩驳的机会,便急匆匆出了钟粹宫。
等在储秀宫中见了皇后,她气休休的表示,等日后姐妹两个掌了权,必要将容妃这个厌物赶到冷宫去。
皇后一边亲自给她斟茶,一边温柔笑道:“她又怎么你了,值得妹妹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怎么?”
吴贵妃恼道:“她方才拿那两道奏折的事儿威胁我来着!这妇人早晚是个祸患,姐姐若担心坏了名声,到时候就由我出面好了!”
“你啊你。”
皇后无奈摇头:“她便真是个祸患,也只能在眼下招祸,等到日后却又怕她何来?”
吴贵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等到自家儿子登基了,她一个过了气的老女人,难道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皇后见她哑口无言,又无奈笑问:“怎么,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
“自然还有别的事儿!”
吴贵妃忙把御前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又赞叹道:“今儿姐姐是没瞧见,那焦顺一番连消带打,竟让王阁老吃了哑巴亏,他这何止是不学有术而已,简直就是、就是……”
说到这里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一时卡了壳。
皇后见状掩嘴直笑,道:“妹妹总说自己没主见,偏谁说了也不信,今儿自己亲眼得见才算是信了。”
说着,又忍不住叹道:“可惜也只是有才无德罢了。”
吴贵妃对此却不怎么认同,有才无德又怎么了?那些尚书阁老们哪个不是有才又有德,还不是一个劲儿的跟皇帝唱反调?
反倒是焦顺这样有才无德的,只要以利诱之便可收为己用。
当然了,这番分析也不是吴贵妃原创的,而是上次贾元春帮着剖析出来的,所以并未涉及到那两封密折的事儿。
既然诱之以利就足够了,那再加上把柄在手,这焦顺自然可以大用、重用!
…………
与此同时。
焦顺回到工学后,因得报说是有人曾拿着自己的信物找上门来,便猜到是林黛玉那边儿有什么急事。
于是忙自己给自己批了假,匆匆赶奔桃花巷。
等进门之后,他拉着林黛玉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这才如释重负的道:“妹妹没出意外就好,我才从宫里出来,就听说妹妹派人找我,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就赶紧告假回来了。”
林黛玉闻言,立刻白了旁边的紫娟一眼,嗔怪道:“我不是说了,先不要惊动大爷的么?”
然后,才将老徐被人跟踪的事情说了。
焦顺听了却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自责道:“都怪我一时忙昏了头,竟忘了专门跑一趟提醒妹妹——其实昨儿在葬礼上,那宝玉也不知怎么,竟就嗅出了我身上沾染的气息,当着众人的面就闹起来。”
“什么?!”
林黛玉闻言大惊失色,她如今虽已经渐渐习惯了桃花巷的生活,但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做了外室——尤其是荣国府里那一干亲朋故旧。
“放心!”
焦顺忙又补充道:“当时人多眼杂,他还没能查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给拦下了——后来我见机又用熏香遮了遮,他就更分辨不出源头了。”
“我估摸着,薛姑娘也是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派人跟踪老徐,试图确认你的动向吧。”
林黛玉听说事情并没有败露,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在焦顺胳膊上掐了一把,嗔怪道:“我昨儿都说要先卸了妆洗个澡的,偏你非要……”
焦顺两手一摊,无辜道:“我也没拦着啊,还打算帮妹妹搓背来着。”
“哼~”
林黛玉听他还敢提这茬,恼羞的又在他脚面上不轻不重的踩了一脚。
焦顺虽皮糙肉厚,却仍是羊装出雪雪呼痛的架势,趁机却揽住了林黛玉的纤腰,在她耳边吹气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我必须亲自监督妹妹洗澡,免得再……嘶~”
说到半截又倒吸一口凉气,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林黛玉狠狠咬在了他胸口上。
焦顺见她来真的,再不敢调戏,忙改颜道:“说正经的,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置,要不要我出面……”
林黛玉摇头:“她要是想说,昨儿就该说了,如今只是派人跟踪,我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且先晾上几日,再修书一封质问就是了。”
说着,又然不住喟叹:“也就是宝姐姐了,若换成是我,只怕昨儿在葬礼上就要闹起来了,断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如今也是骑虎难下罢了,毕竟是御赐的婚事,压根也容不得薛家反悔。”焦顺说着,又道:“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也不多问了,趁今儿回来的早,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打打牙祭?”
“每日里吃的,不都是外面送来的?”
林黛玉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螓首:“我今儿身上不太舒服,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身上不太舒服?
焦顺看她神色,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要是就这么离开,却也不是他焦某人的作风,当即正色道:“我与妹妹在一起可不是贪图那些事儿!”
是夜有诗为证: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卵石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清·郑板桥·《竹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