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了莺儿,薛宝钗仔细反锁好房门,便又开始重新细读那信。
方才只顾着辨别字迹、内容,如今再通篇细读下来,薛宝钗立刻敏锐的发现,这个故事似乎是林黛玉秉笔抄录下来的——而且多半还是抄录的口述。
她心中又添疑惑。
藕官和芯官的事情,虽说当初史湘云下了封口令,但毕竟只是两个戏子出身的小丫鬟,纵使芯官因祸得福做了通房丫鬟,下面人也并没有太过避讳。
偏薛家又与焦家离得近走的勤,自然免不了有只言片语传入宝钗耳中。
所以第一遍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她满心以为林黛玉是在以藕官芯官的事情做模版。
但如今发现林黛玉是抄录的口述,这个推断顿时站不住脚了——林黛玉虽不是当事人,但却是藕官的主人,这里面的事情断然瞒不过她,那她既然知道的清清楚楚,用自己的文字言语去描述便可,又何须抄录别人的口述?
那这个口述的人又是谁?林黛玉又是从那里听来的?
薛宝钗满腹疑惑,于是又第三次通读了这篇故事,抱着有的放失的态度,她这次又发现了一些熟悉的痕迹,或者说是一些习惯、口癖。
这好像是……
焦顺?
会是他吗?
难道说林黛玉当初其实并未留书出走,而是在焦家的安排下隐姓埋名,藏到了京城某处?
但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避开宝玉?
可若不是这次留书出走事件,林黛玉被排挤出荣国府已经定局,又怎会惹出‘平起平坐’之说?
然而要说林黛玉‘留书诈走’,就是为了达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目的,又似乎说不太通——毕竟她又不是能掐会算,怎么可能预料到老太太和宝玉的反应?
再说了,这也不是林黛玉一贯的脾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
薛宝钗端详着这封信,渐渐的眉头紧皱,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这果然是林黛玉设的局,那这封信的用心就很是险恶了,分明就是将自己置于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如果将此事如实转告贾家,那林黛玉必然会被迎回荣国府——这不比远在苏州鞭长莫及,一但老太太选择亲身前往,又或是派出贾政王夫人,那林黛玉几乎不可能违拗的过。
但若是自己瞒着不报的话,一旦后面被揭露出来可就彻底被动了。
虽然并不觉得林黛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薛宝钗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要先上个保险,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再然后……
她又第四次细读了那故事。
这次没能再发觉出什么新的线索,却也因此终于领略到了这故事的魅力。
不过薛宝钗对于这个故事的代入感,明显不如林黛玉,看完之后也只是唏嘘几声,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而感叹,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触动。
毕竟对她而言,眼前身后的事情才最值得在意,别人的事情终究只是别人的事情。
若没有林黛玉的邀请,她是绝不会因此萌生出,要为这个故事着书立传的心思。
但现在既然是林黛玉相邀,那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沉吟片刻,薛宝钗打开房门喊过莺儿吩咐道:“你告诉前面值守的,那车夫再来,便说我要斟酌考量几日,等三天后让他再来。”
莺儿迎了,就要去二门传话。
“等等!”
薛宝钗喊住了她,又吩咐道:“等两刻钟后,你让葵官来书房一趟。”
葵官正是分配给薛家的小戏子。
莺儿答应一声,先去二门传了话,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才通知葵官去书房见宝钗。
葵官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匆匆赶到书房里,就见薛宝钗正在伏桉抄写着什么,便没敢冒然开口打搅,只乖乖站在一旁恭候。
不多时,薛宝钗抄录完毕,将几张宣纸吹干了放好,然后又将那原文塞回信封里,仔细用火漆封好,锁进了书匣内。
虽然身边的丫鬟大多不认字,更难以分辨出林黛玉的笔迹,但小心无大过,她纵使要参照故事写文章,也只会用自己抄录的这份。
抬头看向葵官,她未语先笑:“找你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我先前听人说了个戏班里的故事,一时倒有些好奇,所以就想向打听一下学唱戏的事情。”
葵官忙道:“姑娘只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一晃又是两日。
这日上午,一辆没有悬挂标识的朴素马车,缓缓驶出了紫金街——车上不是别人,正是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俩。
她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城外迎接、探视王子腾,因是中下层官吏私相授受、暗箱操作,故此自然不敢大张旗鼓。
不仅薛家如此,连贾家、王家也都是轻车简从,且直到出了东便门才汇集到了一处。
等马车在码头附近停下之后,先是小一辈的下了车,然后宝玉搀扶王夫人,宝钗扶定薛姨妈,王熙凤则急忙转到王家的马车前,与妹妹熙甯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子腾的之妻。
注:再次重申,本书设定王熙凤是王子腾的女儿——原着里一直就没有明确两人到底是不是父女关系,我本人更倾向于‘是’,如有原书切实证据能证明不是,欢迎实力打脸老嗷。
这太尉夫人明显又清减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即将见到丈夫而太过激动,下车的时候两只手一直都在发抖,而她身边一身素色衣裙的王熙甯,也是梨花带雨愁云惨澹的样子。
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王熙甯相貌明显更为柔媚娇弱,行事做派也是大家闺秀那一套,与强势爽利的王熙凤大相径庭。
三人彼此见礼之后,薛姨妈看看左右,不由奇道:“怎么没见仁哥儿?”
听小姑子问起王仁,王子腾之妻面色更苦,垂泪道:“前几日也被大理寺锁拿了,说是什么涉嫌贿赂朝廷重臣。”
薛姨妈顿时恍然。
当初王仁满京城找门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事情没压住,他先前那些大张旗鼓的做派,便成了作茧自缚。
因这个问题弄的气氛略显尴尬,众人一时倒都没了言语。
此时早有打前站的奴仆来迎,因离着王子腾抵京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众人便去了某家酒楼后面独门独户的小院中暂歇。
王子腾之妻走在前面,王夫人正欲跟进去,却忽被薛宝钗从后面叫住了。
“姨妈,我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王夫人回头看了眼宝钗,然后便对宝玉道:“你先进去陪你舅妈说说话。”
贾宝玉应了,便与薛姨妈先行入内。
薛宝钗与王夫人转到厢房内,这才将信取出递了过去,悄声道:“请姨妈瞧瞧,看这封信的笔迹是否眼熟。”
王夫人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蹙眉道:“确实有些眼熟,但究竟是什么人的字迹,我却一时分辨不出。”
“我瞧着,倒像是林妹妹的笔迹。”
“什么?!”
王夫人吃了一惊,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番,迟疑道:“她、她也给你留书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按日子算,林黛玉早已经南下一个多月了,薛宝钗怎么可能这时候才收到留书?
“这却不是。”
薛宝钗摇了摇头,将自己前两天接到信的经过简单说了。
王夫人听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只写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故事,还邀约我一起将这故事写成长篇话本。”
故事?话本?
王夫人一时有些懵了,半晌后才在薛宝钗的提醒下,拆开信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等看完,她是愈发云里雾里,于是问宝钗:“你觉得她写这封信是什么目的?”
“姨妈也觉得这是林妹妹?”
然而宝钗却反问了一句,旋即又道:“若真是林妹妹,那谢天谢地,倒不用再派人去苏州寻她了,只需老太太出面走一遭,将她带回府里就是。”
“这……”
王夫人登时语塞,毕竟她是除了薛家之外,最不希望林黛玉回荣国府的。
迟疑片刻,她又端详着手上的信道:“这落款写的是‘苏’,也或许是咱们想多了,若就这么贸然惊动老太太只怕不大合适。”
其实她得到宝钗提醒后,再看到这个‘苏’字落款时,就立刻想到了林家祖籍‘苏州’,也因此愈发确信是林黛玉无疑。
但要是就这么笃定的认下,又有什么理由不禀给老太太知道呢?
要知道林黛玉又不是什么死物件,自己若是瞒着府里,她那里若突然跳出来,岂不是……
所以王夫人断然将‘苏’字当做了疑点。
“这……”
薛宝钗轻蹙眉头,斟酌着道:“听说老太太最近身体不适,也确实经不起折腾——要不这样,我先虚以委蛇的试探试探,若是能确认是林妹妹本人再说,若不是……”
“这个法子、这个法子好!”
王夫人忙交代道:“你千万仔细甄别,不要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有了她这番说辞,薛宝钗心里便有底了。
若是林黛玉突然跳出来自暴身份,那她也可以请王夫人作证,表示自己正在暗中探查,并非是有意欺瞒——而若是林黛玉一直不暴露身份,那也可以打着探查的名义,与其保持接触。
等两人转去堂屋里,王子腾之妻正拉着薛姨妈忆苦思甜,两人都是泪眼婆娑的,一旁王熙凤、王熙甯也跟着抹眼泪。
只宝玉在那里呆呆站在旁边,也不知正神游何处。
王夫人进门后,立刻无缝衔接的插入其中,三人说了许多陈年旧事,直把眼泪都流干了,却迟迟不见王子腾抵京的消息。
王子腾之妻渐渐不安起来,话也没那么多了,只三不五时催人去码头上眺望。
但左等右等,押解的官船始终未到。
眼见已经临近中午了,王夫人和薛姨妈也都开始焦躁起来。
“那贾芸行事到底靠不靠谱?”
王夫人说着,下意识看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忙道:“我与那芸哥儿拢共也没见过几回,不过听风评,他貌似是个老成持重的——若不然,也不会得了焦畅卿抬举。”
“可他不是说上午必定能到吗?”
王夫人站起身来,探头往外瞧了瞧:“这会儿只怕已经过了午正了吧?”
薛姨妈摸出个怀表来扫了一眼,也跟着道:“已经午正一刻了,会不会是路上遇……”
她说到一半被薛宝钗扯了扯衣角,忙不迭又闭上了嘴。
王子腾之妻这时又落下泪来,哭诉道:“当初老爷去东南操练水师的时候,我就不乐意,偏他说什么舍小家顾大家,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执意要去,谁成想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正哭着,忽听外面脚步声急奔而来。
众人只当是押解官船终于来了,于是忙都一齐起身向外迎去。
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身孝服的太尉府管家,只见他脚步踉跄涕泪横流的到了门前,噗通一声跪倒径自嚎啕大哭起来。
“你、你、你……”
王子腾之妻见状,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往下出熘儿,王熙凤忙伸手搀扶,同时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说啊!”
就听那管家以头抢地的哭诉道:“方才朝廷遣人通报,说老爷、老爷他、他昨天在通州上吊自尽了!”
“什么?!”
众人大哗,王子腾之妻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王夫人和薛姨妈也险些栽倒在地。
王熙甯当场哭成了泪人,亏得王熙凤还算镇定,指挥着贾宝玉和丫鬟,将姑嫂三人扶进堂屋里,又就近找了大夫为她们诊治。
这里外里乱糟糟忙了一通,好容易王子腾之妻才重新清醒过来,当即哭喊着,说要去通州见丈夫最后一面。
王熙凤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住,改派来报讯的太尉府管家,率领王、贾、薛三家一部分仆役,先行赶奔通州去迎接王子腾的尸身。
等好容易把这一切都铺派好,王熙凤又劝着众人多少吃些饭菜,免得精力不济再生出什么意外来。
然而饭菜端上来之后,她自己反倒没了胃口,勉强给王子腾之妻夹了几快子,就又觉得恶心反胃,忙起身掩着嘴跑到外面干呕起来。
不过呕着呕着,她忽然转悲为喜,一把扯住了跟出来的薛宝钗,颤声道:“快,快帮我把大夫在请回来——不,还是干脆请一位擅长妇科诊脉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