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的背影,缓缓离开村落,没入山林之中。
李源与秋舒娅走在前头,气氛压抑得沉闷。
“师妹。”
李源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突然开口。
秋舒娅抬起头。
“你还记得五年前吗,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品,你还在圣域洗礼。”
李源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盛夏,我第一次离开宗门。”
“奉命去一座宗门管理的城池,执行任务。”
“那座城市里,有一头百年恶尸。”
“它含阴怨之气而生,力大无穷,杀人如麻,难以镇压。”
“即便把它斩断成无数碎块,它依然能重新复生。”
李源向是对着秋舒娅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只有一腔热血,誓要斩妖除魔。”
说罢,他盯着秋舒娅:“可是为何,到了如今,我已经是太一圣子。还会打心底里惧怕东娴姑娘?”
秋舒娅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东娴姑娘生得美丽,又极为热情,待我等无微不至。我为什么回害怕她呢?”
李源幽幽望着背后失去了生气而一片寂静的村落,缓缓开口:“后来,我想明白了。”
“因为如今的我,是凡人。”
“我们并非那么惧怕东娴姑娘,只是对‘变成了凡人会害怕’这件事感到恐惧。凡人害怕床下鬼影,怕阴间之物,当我们也变成了凡人,才发现这种恐惧是如此真切。”
秋舒娅看着他,缓缓道:“师兄,人有七情六欲,喜怒惊恐皆在其中,师兄不必介怀。”
“我知晓。”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江兄却留下了——为了找寻回归的路。”
他颓丧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不如他。”
秋舒娅叹了口气。
她自然明白,自家这师兄虽然表面上温和有礼,可心底里比谁都要骄傲。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在登临圣子之位,并隐隐在东境年轻一代中独占鳌头。
可是,江南的出现,让李源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挫败之感。
这种感觉,诞生于一灯佛子死的时候。
明眼人都明白,一灯佛子的死不可能和江南脱得了干系。
但倘若换作是李源,他没有把握能击杀一灯佛子。
即便有,他也没有胆魄杀死六大势力之一九常寺的第一佛子。
他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
然而江南却做了,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
如今,江南又在见识了那样的景象下,还选择留在村落。
这不由让李源心中,感受难言。
秋舒娅叹了口气,但她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因为江南一路上带给他们的震撼,太多了。
在座各位都是上元年轻一辈中的天骄人杰,但江南不是。
他是怪物,是妖孽。
万幸,他和东境的关系,还算不错。
行进中,他们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李源和秋舒娅猛然抬起头。
因为他们看到了——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一道蒙蒙白光化作的巨大门扉,正矗立在天地之间。
——与他们来时,穿越的门扉,一般无二。
那一刻,一行人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这说明,他们可以回去了!
虽然不是回归上元,但至少可以回到天宫,回到一万年前的上元!
永远的,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众人还看到,在那门扉的下方,一条细细的血线缠绕而上,像是撑开了整座门扉。
那是血,那是东娴的血。
他们不会忘记,那个姑娘的血,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干涸的血。
“我们……能回去了?”
圣地之中,一名弟子忍不住惊叫出声!
随后,宛如沸腾一般,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但惊喜之后,众人便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南还在村落之中,为了众人的回归而寻找办法。
要不要回去通知他?
但他们不知晓,这座门扉能撑多久。
一天?一个时辰?还是眼前的一刻?
片刻的讨论后,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没人主动要求回到村中。
他们害怕,害怕一转身,这道希望的门扉便会消失。
他们便会永远困在其中。
沉默中。
人群中,郑西来的声音突然响起,
“如果……如果这真是东娴姑娘的死所打开的门……那到时候……再开一次不就行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惊愕,骇然,震撼……
一道道目光看向声音的主人。
这时,郑西来自身也是猛然一愣!
细密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东娴不会真的死亡吗?
就像一面镜子,郑西来站在镜面前,看着衣冠整整的自己撕去了所有光鲜的伪装。
露出一副让人作呕的怪物的模样。
困境,暴露的不只有人性中最原始的恐惧,还有恶。
.
视线回到村落,大屋。
江南过了好久才平息下震荡的心情。
他轻声开口,“东娴姑娘,你记得你死了多少次了吗?”
东娴一愣,掰这指头陷入沉思,许久才眼睛一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忘了!”
江南:“……”
东娴苦恼地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一开始明明都很好,可待久了就变得不好了。然后,就会有人要打我,骂我,杀我。最后,门就开了,大家都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江南却感到背后生寒。
东娴无法理解,他却是知晓。
来到这里的修者,都被剥夺了修为,就像凡人被剥夺了五感,只能在黑暗中挣扎踱步。
但一旦失去希望,人就会变成动物。
变成野兽。
“所以……你不害怕吗?”江南转而问道。
“一开始很怕,现在也有一点怕。”
东娴轻声开口,“可是……我更怕只有一个人。”
江南张了张嘴,说不就话来。
过了良久,他才换了个话题,“东娴姑娘,其实你知道那青灯在哪儿吧?”
听到这话,东娴身体一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忙道:“江南,我……我之前不是故意骗你们的!真的,它太危险了,你们……你们是拿不到的……”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江南哈哈一笑,“东娴姑娘,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这时,惊慌的少女才稍微平静下来。她害怕江南一气之下就走了,又留下她一个人。
她轻声道:“是的,我知道。”
江南点点头:“那它在哪儿呢?”
东娴抬起头,“……到处都是。”
江南:“?”
“就是……就是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它!”东娴见江南一时间没有理解,着急地解释。
江南倒吸一口冷气。
“你是说……我们如今就在它的内部?”
东娴点头。
江南心中无比震撼。
怪不得,怪不得其他人一进到门内,便失去了所有修为,但身怀道行的自己,却没有受到影响。
原来,他们所见的一方小世界,都在残破青灯内部!
这他娘的谁能想到?
沉默片刻,他又道:“东娴姑娘,你是青灯之下所诞生的一缕意识吧?”
东娴小嘴张成了圆形:“你怎么知道的?”
江南没有说话,微笑着看向她。
果然没错。
当初他在幻象中,就看到在天庭万族的香火供奉中,青灯之下诞生了一缕蒙昧的意识。
想来想去,东娴这个身在小世界内的原住民,便只能是那一缕意识的化身了。
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一方小世界里会有人类的踪迹。
只听东娴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我也记不得多久了……我睁开了眼……”
“那时候,很多穿着好看的衣服的人会进来磕头,他们会发出一种叫作声音的东西,后来我也跟着他们学会了。”
江南点头,这应该是天庭统治的时代,他们把青灯供奉在小世界中。
“后来,世界突然震荡了起来,六个人突然闯进来——他们是好人,他们会跟我说话。”
这是人神大战的阶段,人族六圣攻破天庭,展露青淮天。
不过这姑娘那时候评判好坏的标准,就是别人跟不跟她说话吗……
“他们一开始想要带走灯,最后却放弃了,留下了一些东西就离开了。”
这应该是当初六圣留下封印的时候。
“后来偶尔会有人通过门进到这里,但都不会呆很久就走了,最后就是江南你们来了。”
听到这里,江南终于对整个过程有了大概的了解。
顿了顿,他最后问道:“东娴,你既然如此向往外面的生活,就没有想过跟他们一起吗?”
东娴的存在他算是了解了。
大概就是因为香火和信仰之力诞生的一缕幽魂,她和青灯的关系,大概就是她是从青灯中诞生的,却没有操控青灯的能力。
但每一次她“死”去,青灯内部便会裂开一道缝隙,可供人通行。
听到外面的世界,东娴眼中不自觉露出期翼之色。
但随即,她便脸色一黯:“我出不去的。只要灯还在这里,我就只能在这里。”
闻言,江南微微点头。
然后,他突然开口:“你想出去吗?”
东娴娇躯一震,脱口而出:“想!”
但突然意识到什么,又道:“江南……算了吧,你拿不走灯的。”
这姑娘没什么常识,但对于青灯之事,却是无比熟悉。
瞬间就明白了的江南的打算。
然后劝他放弃。
“只要你多待几天就够了。”
东娴埋下脑袋,低声道,“因为只要有大白和小花村外,就没人能带走它。”
闻言,江南眉头一皱。
大白,是猪圈那头猪的名字;小花就是村口农舍的大公鸡。
一头永远不会死的猪,和一只无限下蛋的公鸡。
江南心念急转,脑中生出一个荒唐的猜测,
“东娴……难道那六个人留下的东西……就是它们?”
东娴点头。
江南人傻了。
六位人道大佬,封印青灯的方法,就是留下了一头猪和一只鸡?
见江南面色怪异,东娴急忙道:“它们一开始并不是那样的,它们一开始是两个字。”
字?
“什么字?”
东娴苦恼地摇摇头:“……我不认识。”
闻言,江南沉吟着。
当初的幻象中,六位人道大能确实留下了封印,镇压青灯。
如今得知它们所化之形,就是村里的大白猪和公鸡。
江南若是想要以识海青灯,引动外界青灯,就不得不考虑这两个变数。
“我要去见一见他们。”良久后,江南开口说道。
闻言,东娴目露担忧之色,但看着江南坚定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随后,两人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却见两道身影就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一头慵懒的大白猪,一只昂首的公鸡。
江南心头一凛。
好家伙,它们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没等他说话,大白猪睁开了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江南,“年轻人,我们听到你说要夺取封印之物?”
公鸡附和道:“野心不小啊!”
猪的声音沙哑而厚重,公鸡的声音则是高亢洪亮。
这是江南第一次听到它们口吐人言,但心头却无任何惊讶之感。
既然明白了这两者的身份,那能说人话便也不稀奇了。
江南拱手,心知也无法隐瞒,坦然道:“两位,在下要返回上元,便需要青灯。”
大白猪吭哧两声:“门不是已经开了吗?”
公鸡道:“东娴那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吗?”
江南却是摇头:“在下并非来自当今上元,而是一万年后!若是要回去,便必须取得青灯!”
“两位若是阻止,在下只能冒犯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头都在打鼓。
毕竟他虽然道行仍在,可面对人道大佬留下来的封印,依然不够看的。
若真不死不休,怕是只能再唤轮回降临了。
哪儿知,两者却没在意后面的一句话,反而被“一万年后”所吸引!
大白猪露出怀疑之色,“你真来自一万年后?”
公鸡道:“我有点不信!”
江南看着这唱双簧的一鸡一猪,认真道:“绝无虚言!”
大白猪试探问道:“那你说说,一万年后人类还在吗?”
公鸡也道:“人道还有曾经的辉煌吗?”
江南拱手:“一万年后,人道昌盛,乃上元之主!”
大白猪叹息一声:“啊,这样啊,真是遗憾。”
公鸡扑腾了一下翅膀,“这样自私的物种还没灭绝,就挺离谱的。”
江南:“?”
这怎么跟想好的不一样?
感情这俩二货盼着人道去死呢?
“好了好了。虽然不太可能,但你想做就做吧。”
大白猪此刻显得兴致缺缺,“但我提醒你封印之物中有大恐怖。你死了不打紧,东娴那姑娘估计要伤心好久了。”
“就是就是,东娴丫头可比你们自私的人类好太多了,你别死那么快啊。”大公鸡亦是道。
江南张了张嘴,“二位的意思是……不会阻止我?”
大白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年轻人,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们只是被人道狗贼绑来的禁制之灵而已,禁制的用途就是封印。我们存在于此便是你的阻碍,与我们的意愿没有关系。”
“就是就是,倒不如说你要真能取得青灯,我俩和东娴丫头也不用在这破地方待着了——虽然我觉得你不会成功就是了。”大公鸡也是昂着脑袋道。
江南终于明白过来。
听他们意思,这一鸡一猪并非人道创造,而是天然的禁制诞生了灵智。
只是当年被人道大能拘禁而来,镇压青灯而已。
就像两块称坨一样。
秤砣杵在那里,就是重量,就是压制。
这和称坨怎么想,没有关系。
更何况这一鸡一猪,在观感声对人道也没有任何好感,即便青灯出世带来灾祸,他们也并不在意。
相反,这俩家伙似乎因为当初人道大能的行为,对整个人道都颇为不满。
“二位,我明白了。”
江南深吸一口气,点头。
紧接着,他看向还愣在他所说的一万年后的少女,
“东娴,我会拿到那盏灯。”
“你也会看到外面的世界。”
“那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说话。”
“你将,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