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监狱里,犯人形形色色。
有失手伤人的地痞瘪三。
由欺行霸市的瘪三。
抢劫犯、诈骗犯、欺侮女子的混蛋、拍花子的恶人。
甚至不乏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当然,能够在监狱里活着的江洋大盗都是花钱买命的,没钱、或者是舍财不舍命的早都见阎王爷去了。
还有专门收钱替人坐监的专业监狱户。
不过,监狱里更多的是那些因为种种原因入狱的普通人。
由一时冲动打伤了人,家里又没钱摆平看,只能吃牢饭的。
有曾经风生水起,家产败光后身陷囹吾的家伙。
有被人陷害入狱、家产被夺的倒霉蛋。
有因为妻子、女儿、姐姐、妹妹太漂亮,被陷害入狱的可怜鬼。
不管这些人此前有钱没钱、是否风光,此时此刻,在监狱里都有着共同的身份:穷鬼犯人!
除了刘波这样的‘政治犯’,其余的犯人,哪怕是手上有人命案,只要是手里有钱疏通,都有机会脱罪,最不济也可以保外就医。
或者是自己改名换姓出去高乐,花钱请个人来监狱里替自己坐牢,至多是需要在报社记者来监狱采访、或是租界高层来监狱视察之时,回来做做样子即可。
所以,留在监狱里乖乖坐牢的,或者更加直白的说是‘居住’在这种‘团体’监舍的,基本上都和‘穷’字有牵扯。
……
穷犯人们对这个故事是有期许和诉求的:
人才两得!
既能够抱得美人归,又能够赚得岳家的家产,绝对算得上是世间是最美好的事情。
只可惜,刘波冷冰冰的话,直接戳破了这些人对故事‘美好’结局的幻想和期待。
片刻的寂静后,是一阵嘈杂。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大小姐要这么欺负人?”
“老刘,你就不能说点我们喜欢听的吗?”
“册恁娘,老刘,你就不能让老子有个好念想。”
有人嚷嚷骂道。
“都给老子闭嘴。”刘波烦躁的喊了句,他指了指闹得正欢腾的燕巴虎,“燕巴虎,你信不信我打声招呼,你小子就得去磨豆腐。”
燕巴虎赶紧满脸堆笑,“刘大哥,我什么都没说。”
他现在是在缝纫机组,相比较去推磨盘磨豆腐,现在的工作显然更加轻松一些。
……
“阿旺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吧?”刘波手指头一指。
缩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形瘦小男子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众人发出一声哄笑,还有人指着阿旺,嘴巴里骂着‘傻子’、‘蠢蛋’之类的话。
形形色色的犯人中,还有打肿脸充胖子,‘偷’了老板家里的金银首饰讨好女孩子的傻小子。
阿旺便是这个傻小子。
女孩说只是借来首饰看看而已,他当然知道这个‘借’是什么意思,但是,依然便去拿了。
然后,老板立刻知道了这件事,阿旺锒铛入狱,并且认了偷窃罪,没有供出女子。
“你们都骂阿旺傻,没错,阿旺是傻,他傻不是因为他去偷首饰,而是因为他竟然真的以为偷来的首饰可以讨得这个女子欢心。”
他冲着阿旺看了一眼,“听好了,阿旺,你被抓进来,实际上就是你老板和那个女人联手设计的陷阱而已。”
听了刘老师此言,阿旺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吼道,“老刘,不许你这么说燕妮。”
“这名女子和你老板有染,经常在库房私会,你一直待在库房看守,半分不敢懈怠,反而打扰了你老板的好事。”刘波冷笑一声,“醒醒吧,阿旺,那个女人一定是案发前没几天突然向你示好的吧。”
他不再理会如遭雷击的可怜阿旺,看着众人:
“为什么故事里的穷小子阿金会被资本家的小姐如此羞辱、玩弄?
为什么憨厚老实的阿旺却被资本家老板陷害、抓进监狱?
因为他们有钱,他们觉得自己是上等人,他们觉得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掌握穷人的命运。
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所以,归根结底是剥削阶级对无产者的肆意压迫。”
有人躲在人堆里,“老刘,我觉得被资本家的小姐玩玩也没什么啊,咱爷们又不吃亏。”
刘波眼尖,瞥到是燕巴虎在起哄。
监狱里一阵哄堂大笑。
“对啊。”
“我也这么觉得。”
刘波气的摇头,他已经懒得骂人了,这帮混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起哄不足为奇,不起哄反而才奇怪呢。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一直专心听讲的狱友,暗自点头。
讲了这么一大通话,发泄了心中的怒火,又被燕巴虎这么一起哄打岔,心中的愤懑之情得到了稍许缓解。
对于三本次郎命令他以红党王牌特工‘鱼肠’的身份投诚、打入国府党务调查处的安排,刘波的内心是极为排斥的。
……
他这一生:
出身于贫穷的渔民家庭,从小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不少苦。
军校毕业后便被安排来中国潜伏,以中国人刘波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娶了中国妻子,生了孩子,他几乎都已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中国人了。
相比较那个更多是贫穷、严厉的军事培训、特工训练之记忆的濑户内川,刘波别扭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对自己的中国人身份更加认可,工作、生活、妻儿家庭、朋友……
长期潜伏特工之平静的中国生活,尽管会因为身份认知产生一定的困扰。
但是,总体而言,刘波对于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是比较满意的。
然后,在某个夜晚,他同何关喝酒聊天,遇到了方木恒。
一切都改变了。
主动学习红色思想、以红色人士自居,甚至是被国府方面怀疑是红党;从党务调查处的抓捕中死里逃生,被法租界判监入狱。
按照特高课的要求,继续在监狱中宣传红色思想。
突然又被国府党务调查处认作是红党王牌特工‘鱼肠’,坚决要将他引渡过去。
现在,三本次郎更是命令他以红党特工‘鱼肠’的身份向国府党务调查处投诚,以红党叛徒的身份打入其内部。
刘波现在的感觉是非常别扭的,他甚至在某个时刻会产生认知错误:
濑户内川,日特刘波,巡捕刘波,刘、何、方自发抗日小组的智囊,假扮红党,红党‘鱼肠’,即将打入党务调查处的红党叛徒。
最重要的是,刘波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对红色思想的恐惧。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扮着扮着,深入学习,竟然在内心深处对红色思想越来越有感触,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认同。
这种越来越强烈的认同感,同他内心里的菌国主义影响发生激烈交火,令他备受折磨。
他甚至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对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有了一丝厌恶和羞愧感——
为日本侵略中国的行为感到羞愧和厌恶。
而具体到现在的情况,刘波更是有一种直觉和担心。
直觉告诉他,三本次郎安排他假扮向国府党务调查处投诚的红党王牌特工‘鱼肠’,这件事本身并不正常,颇为耐人寻味。
对于红党王牌特工‘鱼肠’,刘波并不熟悉,不过,对于此人的之‘凶名’却也略有耳闻。
‘鱼肠’是行动人员,不是情报人员。
更可以说是被国府方面围剿后的‘漏网之鱼’,此人知晓红党太多的有价值情报点可能性极低。
在刘波看来,国府党务调查处引渡‘鱼肠’之后,直接将‘鱼肠’干掉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招揽此人。
这是在国府方面挂了号的‘凶徒’,相信即使是在国府党务调查处内部,对此类人也当是喊杀声一片。
所以,基于这个分析,刘波不认为三本次郎安排自己以‘鱼肠’的身份投诚国府方面是一个可行性较强之计划:
最大之可能是导致帝国潜伏特工濑户内川遇害。
制定出这样的计划的人,要么是愚蠢,要么是另有目的。
虽然对于三本次郎不甚了解,但是,能够出任上海特高课课长,自然说明了三本次郎的能力。
三本次郎显然不是愚蠢之辈。
那么,便是另有目的了。
刘波仔细琢磨,尽管暂时还没有搞清楚三本次郎为何要制定如此‘漏洞百出’的计划,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三本次郎对他心存恶意。
“刘波,有人探监。”狱警王懿鸣敲了敲牢房的栏杆,喊道。
刘波有些惊讶。
昨天荒木播磨刚刚来探监,今天特高课方面应该不会再安排人过来。
自己的妻儿?
不是。
刘波立刻得出结论,王懿鸣同他的关系不错,如果是自家妻儿来探监,王懿鸣自然会直接告知。
如此看来,是一个陌生人来探监。
最有可能的便是国府党务调查处又派人来警告、威胁他。
有了这个推测,刘波心中警惕心大增。
到了探监室,刘波便看到了一个长相清秀、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俞折柳看了一眼来人。
他按耐下内心的激动情绪,平静的眼眸下,是敬佩。
俞折柳接到组织上安排的任务便是,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来靶子场鉴于探望我党同志。
组织上已经搞定了探监许可,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向这位身陷监狱的同志传达情报。
因为俞折柳今天便会转移离开上海,所以,安排他来探监、传话,是比较合适的。
“余畅同志,组织上对你在狱中同敌人顽强斗争,传播红色的行为表示赞赏。”俞折柳压低声音说道。
刘波看了俞折柳一眼,他的表情是疑惑的,对于俞折柳的身份,刘波有两个猜测。
其一,对方确实是红党。
其二,对方是国府党务调查处假扮红党来诱骗他上钩的。
刘波倾向于是后者。
他自忖自己同红党无冤无仇,最重要的是,红党根本不可能关注到他,更不可能对他的特工身份有所了解,所以,他和真正的红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红党不可能故意做局陷害他。
更何况,他自己一直以亲近红党行为表现,红党对他应该是报以极大的善意的。
故而,刘波推测对方是国府党务调查处安排的假红党。
“我不想见你们,你走吧。”刘波说道。
俞折柳心中一动,他想起组织上交代他要说的第二句话,立刻明白刘波的意思了,这令俞折柳心中更是无比敬佩。
“放心,我们的人都已经转移了。”俞折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看守,小声说。
“我警告你们,你们敢对她们下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刘波闻听此言,表情无比愤怒,拍着桌子,指着俞折柳的鼻子破口大骂。
看着愤怒的刘波,俞折柳假装生气,内心深处却是悲愤不已。
他的理解便是,余畅同志得知其他同志已经脱险,心中终于放心了,同时经验丰富的余畅同志立刻假装愤怒,赶他走,其意实则是令他赶紧离开,小心特务监视。
看着俞折柳愤怒离开,刘波的眼神中写满担心,他担心党务调查处对自己的妻儿下手。
想到这里,刘波心中更是大恨,他在昨日请求荒木播磨对自己的妻儿提供保护,但是,荒木播磨拒绝了。
其理由是,不能打草惊蛇。
并且宽慰刘波说,你都要投诚了,国府方面自然不会再对你的妻儿下手。
这也令刘波对三本次郎以及特高课非常不满,且荒木播磨对他的妻儿之安全全然不理会行为,也令刘波捕捉到了一个信号:
三本次郎意欲对他不利!
回到监舍,刘波凝思苦想,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某个关键信息,此关键信息便极可能是三本次郎为何要如此对待他这位帝国忠心潜伏特工的原因。
……
这边,狱警王懿鸣与同僚换班。
他换了一身寻常的装扮,骑着洋车子来到了金神父路的双龙坊公寓。
306号房间。
王懿鸣轻轻敲了敲房门。
“谁?”
“我,王懿鸣。”
门开了,立面的人探头看了王懿鸣一眼,立刻闪开,示意王懿鸣进去,他自己则从房间里出来,假作在走廊里抽烟。
“组长。”王懿鸣毕恭毕敬的对王康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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