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杞是监察院的上卿,如果单单从隶属关系上来讲的话,不仅是所有的御史,便是连知秋院也应当是他的属下。
当然,由监察院少卿吴可统率的知秋院,压根儿不会理会胡杞。
但胡杞亦然很快活。
毫无疑问,这个位子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这个人过去就不应当去三司使理什么财,这不是他最擅长的。
他最擅长的,是喷人,以及找碴儿。
苏州民乱,袭击了税务署,抢了联合钱庄,连苏州府衙都被一把火烧了,持续了一夜的混乱,造成了十数人死亡,上百人受伤,可谓是数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大乱,朝野上下震惊。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的。
胡杞还没有出发,江宁便已经有很多的声音发了出来。
大意便是指由首辅萧诚主导的一系列变法,惹得天怒人怨,黎民不安,这才导致了苏州的这一场大乱,如果朝廷还不能改弦易辙的话,只怕这样的乱子,会此起彼伏,大江以南,将再无宁日。
的确,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乱子暴发那个夜晚,不少人喊的口号,还有大量的张贴在城中的揭贴,都显示着这是一场因为朝廷变法,从而导致民不聊生,完全活不下去才引发的。
但是胡杞不信。
他在贵州路上呆了很多年。
目睹了萧诚是怎样把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变成了能够自力更生,一步一步地让百姓的口袋里有了余钱的。
而萧诚所施行的这些政策,在贵州、云南等地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随后在两广也开始了推广。
在这些地方让老百姓甘之如饴的政策,怎么到了江南,便成了祸国殃民的东西了呢?
这里头自然是有鬼。
胡杞对萧诚并没有什么好感。
他老子萧禹不是好东西,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在贵州之时,可是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但萧诚在大节之上绝对不亏。
胡杞是坚定的北伐派,是坚定地想要收复故都,收复幽燕,击败辽国的主战派。
但他又是一个敢于与萧诚拍桌子打板凳,指着萧诚鼻子骂得人。
当年,他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在江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毫无疑问地得到了江南一派坚定的支持,让他当上了监察院的正卿。
在司军超等人看来,胡杞,是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的。
但他们有一点不明白,胡杞这个人,在公事之上,却是那种一板一眼,绝不退缩,也毫不会妥协的古板之人。
有时候退一步便可以你好我好的事情,这个家伙,非得要把这个事情最终办得两败俱伤,只是因为他所坚持的那一个原则。
于是在苏州,胡杞遭遇了他人生的最大的一次危险。
在得到了皇城司、知秋院的大力支持之后,胡杞没用多长时间,便摸到了这一次民乱暴乱的真正的原因。
随着一项项的证据被收拢,一个个的人证被到桉,他距离真相愈来愈近。
然后,便有人上门了。
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开口便是要与胡杞合作,目的,便是要推翻萧诚这个祸国殃民的首辅,换上一个能真正拯救大宋的新首辅。
这让胡杞哧之以鼻。
现在,还有比萧诚更合适的首辅吗?
没有!
这个人或者跋扈,或者贪权,甚至他娶了一个女商人,也让胡杞极是看不惯,但这个人绝对是带着大家北伐的最佳人选。
因为他能搞钱,而且搞到的钱,全部都归了朝廷。
他能强军,在他麾下练出来的一支支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现在顶在南阳、徐州等一线的,可都是来自西南的军队。
没有萧诚,只怕这大江以南半壁江山早就不保了。
换了他,莫说收复故土了,只怕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往这个说客脸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让人一顿板子把人给揍了出去。
然后,胡杞在夜晚便遭到了袭击。
这一次的袭击,谁都没有想到。
胡杞没有想到,萧诚没有想到,便连某个深度参与了这件事,堪称此次事情幕后最大老的人物,也没有想到。
胡杞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现在江宁朝廷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虽然是北伐派,但他又不能算是萧诚这个派系的人,所以江南一派一直也还在努力地争取他。
而且这样的行动,无疑是踏过了界限,这是摆明了要以武力来反抗了吗?
一个不好,这就是内战的前奏。
当然,从对方不顾一切的行动来看,胡杞是极有可能抓到了真凭实据,凭着这些人证物证,能够将苏州的这个盖子完全揭开。
起初是老套路。
不知从那里来的人开始聚集,闹事,然后人越来越多。
最终汇集到胡杞临时办公的宅子里,在胡杞毫不畏惧地现身要安抚说服这些人的时候,人群之中,一枚弩箭突然便射了出来。
要不是知秋院的一名护卫反应极其敏捷,胡杞当场就要交待在那里。
但那个听到弩弓声响便用身体挡在郑杞身前的那名护卫,却被这一箭破甲而入,眼见着就不行了。
伴随着这一声弩弓之声,整个事件,便完全变性了。
大惊之下的护卫们拖着郑杞就退入到了宅院之内。
一场激战旋即暴发。
驿馆之内,胡杞的护卫不过百余人,虽然都是监察院的精锐,但终究是人少力薄。
更为重要的是,冲进宅院的,大部分当真便是被扇动起来的普通百姓,而歹徒便藏在这些人当中,护卫们稍一忍手,当下便被连连斩杀。
迫不得已,护卫们只能出手,而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件事情,便越来越不可收拾了。
“学士,赶紧走吧!我们守不住了。”黄大维浑身是血的冲了进来,“突围,从暗道走。”
“哪里来的暗道?”胡杞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却还是很镇静。
“学士,这宅子的主人,是我们知秋院在苏州的坐地虎!所以有暗道。”
“人证押在这里,物证也都押在这里?怎么走?再坚持一会儿,禁军该来了!”胡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黄大维摇头:“学士,禁军距离这里五里地,事情一发,我们便发了示警烟花,骑军一柱香功夫便可赶到。而步卒在这个时间之内也能赶到。既然到现在还没来,就不会在我们需要他们的时间里来了。”
胡杞抬起了头。
黄大维点了点头:“学士,他们只会来给我们收尸,这些人证也好物证也罢,都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就一起走!”胡杞道。
“都走,那就谁也走不了!”黄大维还有一重忧虑,人一多,引人注目,只怕还会引来更厉害的对手,比方说驻苏州的禁军。“学士,您一个人比我们加起来都重要,顺着暗道走,出去便是苏州河,那里一直有船等着,上了船便能去另一个地方先藏起来,然后,便只能等都会朝廷再派人来了。”
“留下来的人?”胡杞问道。
黄大维道:“这是我们的职责!”
胡杞不傻,立时便明白了黄大维话里的意思,正想反驳,黄大维已是抢上一步,一个手刀斩在胡杞的后颈,胡杞立时便倒在了他身后一个人的怀里。
“带着学士,藏起来,直到朝廷大军到来!”
“会有军队来吗?”扛着胡杞的便是知秋院在这里的坐地虎。
“当然会有!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会没有吗?”黄大维冷笑着拍了拍坐地虎的肩膀:“保护好学士,然后给我们报仇!”
坐地虎扛起胡杞,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不久之后,这幢宅院燃起了熊熊大火。
直到大火燃起,驻苏州禁军才姗姗来迟,但面对如此大火,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而现场,早就没有人了。
除了一地的尸体。
苏州再暴大桉,
监察院正卿胡杞生死不明。
随行上百名护卫尽皆战死。
消息传到江宁,整个江宁都惊呆了。
啪的一声脆响,司军超重重的一记耳光,将司杰打了一个踉跄,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反过手来,又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直接将司杰抽得跌倒在了地上。
司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脸都不敢捂,而司军超气得满脸通红,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咳嗽得几乎换不过气来。
一边的徐向奇赶紧替司军超抚背,又端起杯子递给了司军超。
“相公,先别着急,这件事情,还是先听听奇墨怎么说,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事情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模样呢?”
“大人,我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跪在地上的司杰看着父亲,颤声道:“胡杞和他的手下查桉很厉害,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快要接触到事情的核心了,人证物证都有,再让他查下去,便会牵扯到我们的身上,于是我就让人安排了人再闹一场,想趁此机会调虎离山,然后派人潜进去放火,杀人。不是胡郑杞,是杀那几个关键的证人,只要他们一死,再将那些物证烧得一干二净,即便以后有什么事,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了。”
“那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司军超怒吼道。
“我不知道!”司杰连连摇头:“人群之中射向胡杞那一箭,绝对不是我们安排的。”
“那驻军呢,驻军为什么没有及时赶过去?”
“事情已经到了那个样子,禁军如果去得早了,固然可以迅速地扑灭民乱,但对我们不利的那些东西,便也毁不掉了。”司杰抬起头来,“所以,所以我让史统制往后押一押。
“相公,只怕这件事情中,还有另外之人插手,会不会是萧诚派的人,故意激化这件事情,他不是一直跟胡杞不对付吗?趁这个机会杀了他,还可以栽赃陷害我们!”
听着这话,司军超气不打一处来,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一跃而起,一脚将司杰踹得在地上翻了几滚,自己却也是不小心崴了脚。
徐向前上前扶住了司军超:“相公,奇墨有一件事没有说错,的确有第三方插手了,但肯定不是萧二郎,这会是谁呢?”
司军超仰天长叹:“不管是谁,都是想让我们与萧诚斗个你死我活的人,都是想让我大宋再爆发一场内战的人。”
徐向奇沉默不语。
“大人,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怎么办,是不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这件事……”
刚刚坐下来的司军超勃然大怒,想要跳起来再给他一脚,脚一落地,痛得脸都扭曲起来,站不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个茶盅噼头盖脸地砸向司杰,司杰不防,正中额头,顿时血便喷了出来。
“奇墨,你先下去包扎一下!”徐向奇连连摆手,示意司杰退出去。
“我怎么有一个这么蠢的儿子,早先还觉得他伶俐聪慧,还将我司家的未来寄托在他的身上。”
司军超长叹一声。
徐向奇也是苦笑不已。
如果说打一场内战,他们能打赢的话,那倒也无所谓,打不打吧。
问题是,他们打得赢吗?
打不赢。
江宁守备军五千虎贲的战斗力,他们能不清楚吗?
不说江宁守备这了,便是兵部刚刚成立的那两支靖绥军,也不是轻易便能对付的,当真爆发了内战,只怕他们便会摧枯拉朽的被击败,万劫不得翻身了。
“事情都这个样子了,接下来怎么办?”徐向奇道。
“我会去找萧诚的。”司军超闭上了眼睛:“该交的人,要交,该做的事情,要做,然后,自然也要一个够份量的人,为这件事情担责。唯有如此,只怕才能平息萧诚的怒火。”
“不如让刘明义?”徐向奇道。
司军超摇了摇头:“刘明义已经被萧诚打成了死老虎了,一头死老虎,这一次能满足萧诚吗?不成的,这一次,只能是我了!”
“那不成。”徐向奇叫道:“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
“只有我,否则,司杰活不成!”司军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