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吉从枯黄的草丛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头颅,看向下方的那一队正在休息的宋军官兵。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
不过人人都有马,而且全都顶盔带甲。
单看他们的衣着,便知这群人一个个的非富即贵。
特别是被众人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的那一个老头儿,身份更是非同凡响。
他穿着紫袍呢!
昂吉并不太清楚宋国当官的衣饰分别,但也听说过,能穿上紫袍的都是大官。
昂吉贪婪地吞了一口涎水。
只可惜,他手头上现在也只有百多号人,而且在装备上跟眼前这些宋军完全无法比拟,贸然上前,只怕是送人头的份儿。
不过嘛,这里是横山。
这里是他们的地头。
找到合适的地方,再聚集更多的人手,突然袭击之下,不怕不能将他们一鼓成擒。
慢慢地缩回了头,昂吉像一条狼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缩进了密林之中,挥挥手,一群人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昂吉来是横山一处矿山的东家兼护卫队长,手下带着几十号人,平素主要就是维护矿山的安全以及镇压一些矿工的暴乱。
在横山之中挖矿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各种各样的重刑犯,这些人犯的本来是死罪,不过在西北嘛,人力都是很宝贵的,一刀杀了未免可惜,所以这样的人,往往都被矿山的老板花钱从官府那里买了来挖矿。
这些人呢,虽然可以多活几年,但一般来说,还是一个死字。
因为矿山绝不会对这些人施之以同情。
另外一批,就是战俘。
西军不停地在作战,早年打回纥,打回鹘,打吐蕃,打宋人,然后有大量的战俘,这里头,也有一些桀骜不驯的,也被扔进这些地方。
与重刑犯不同的是,这些人被认为还有改造的价值,如果被磨得老实了,而且又能找到人作保,这些人还是能出去的。
可不管如何,这些人聚集的矿山,显而易见的有多么的危险。
而能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当保卫队长的昂吉,自然是一个更为凶狠的人物。
这一次大战来临,西军面临着极大的危机。
神堂堡考考寨这些地方大军压境,而更让这些居住在横山中的人震惊的是,宋人居然不管不顾地抛开了这些战略要点不管而直接绕路进入了横山。
十万大军过横山,那是何等的壮观啊!
但这对于横山之中这些矿山而言,却是一场极大的危机。
于是一声令下,各大矿山基本上都是一刀宰了那些死刑犯,然后将其余的危险分子全都关了起来。生怕这些人联结宋人,一旦闹将起来,可就是要坏大事的。
好在宋人似乎根本就无暇理会他们这些小虾米,径直穿越横山,向盐州、洪州等地发起了进攻。
现在外头横山以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知道。
宋人越过横山之后便隔绝了消息,不过昂吉知道,在考考塞,神堂堡两地,可还打得热闹着呢!
宋人想要拿下横山,想也莫想。
大总管一定会将这些入侵者打得稀巴烂的。
不过眼下,昂吉更感兴趣的,是将这个穿紫衣服的家伙抓住,自家实力不行,多联系几家矿山主,便能凑齐几百号人头了,再找个合适的地方,便能一举得手。
这些人都带着战马,又要避开西军控制的要点,那么就只能走枇杷谷了。
好像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一条道。
那个时候,他们人马成千上万,昂吉自然是惹不起的。
不过现在百把个人,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翻横山,未免也太不把咱当一回事了吧?
在昂吉看来,这个穿紫衣服的家伙,已经变成了自己口袋里的赏金。
别的不想要,便求再赏自己一座矿山吧!
搞别的自己也不大会,但当年跟着大总管的弟弟学会了选矿,洗矿,粗练这些把式,这些年,却也是积累了不小的家产了。
铁总是不愁销路的。
只要自己能炼出来,兴庆府那边是有多少,要多少。
而且这一场大战下来,肯定又要多出来很多很多的战俘啥的,这些人便宜,弄来给自己挖矿,又可以给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
崔昂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坐在一块青石之上,一边啃着亲卫递过来的干饼子,一边想着回去该如何脱身。
十万大军,估计是回不来了。
崔昂在军事之上虽然是一个二把刀,但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
不管是现在还在盐州城下由曲珍指挥的大军,还是由唐怒指挥的另一支攻击洪州的军队,都不可能回来了。
他们身后的瀚海,横山,便是他们的拦路虎。
也许会有少数的人能够侥幸逃回来,但就整体来说,这十万大军基本上可以从大宋禁军的序列之中去除了。
又是一场大败。
那么,谁是自己最完美的替罪羊呢!
嗯,曲珍是一个。
就说这个家伙跋扈嚣张,仗着自己是上四军老资格,不听自己指挥,任意妄为,终于酿成大祸。
至于唐怒那里不用多说,自己怎么说,他就会怎么干,所以都不用自己出头,他就会主动跳出来给自己背锅。
唐怒很清楚,有自己,才会有他的未来。
当然,光这还不够,还要把张诚扯进来。
就说他与萧定勾结?
好像不容易取信于人。
毕竟张诚与萧定可是有着杀父之仇的,说张诚与萧定勾结,官家也不会信。官家还是很相信张诚的,毕竟这人救过官家的命。
那么还有谁可以扯进来呢?
辽人可以。
就说辽人与大宋结盟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自己的方略本来是没有问题的,结果,在西北之地,辽人与萧定勾结在了一起反戈一击,自己猝不及防,这才着了道。
对,就是这样!
这样就很完美了。
与辽国结盟是官家一力坚持的,现在辽人反了水,最难堪的便是官家。
所以呢,如果追求自己的战败责任,那官家就是在给自己脸上抹黑,所以,官家必然会遮掩,就算暂时把自己丢在一边,但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启用自己的。
毕竟,官家与自己真正是一伙儿的。
你疤我麻的,互相看着对眼儿。
想通了这一切,崔昂顿时觉得顺了气儿。
原本觉得噎得慌的干饼子,也立时吃得顺熘了起来。
吃完饼子,喝了几口侍卫打来的山泉水,崔昂神采飞扬地上了马。
现在,当然是快一点走出这该死的横山,回到陕西路,去告诉张态,萧定与辽人勾结到一起了。
张诚与萧定有血海深仇,必然会深信不疑自己的说法,只消他与自己联名上书一道,便将这事儿给坐实了。
至于横山以北的十万人,无所谓啊,大宋有的是人,也有的是钱,过个几年时间,便又能将这个缺口给补齐了。
精神百倍的崔昂,一天之间便赶了近五十里山路,一扫刚刚离开军队逃回来时的颓废劲头。
前头就是枇杷谷了,来的时候,枇杷正好熟了,满谷的金黄色的野枇杷着实让所有人既养了眼,又过足了嘴瘾,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瑟瑟秋风,满地落叶了。
一行人就地扎下营来。
枇杷谷形似一个翁口,上细下粗,两头很窄,极易防守把风,而且里头密密匝匝的枇杷树稍往弄一下,便可以结成一个天然的棚屋。
昂吉是笑咪咪地看着这一行人进了枇杷谷,又看着他们忙着布置岗哨,扎下一个简陋的营盘。
只要进了谷,就别再想着出去了。
昂吉联系了五个矿山老板,一共带了五百人,其中不乏很多已经被驯服的战俘以及重犯。
一番许诺之后,这些人杀气满满地提着刀子,准备用功劳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挖矿冶铁的人,怎么会缺少武器呢?
便是弓弩,他们也是不缺。
神臂弩不能拥有,但克敌弓这种东西,在西北可是畅开来卖的。更何况,家家户户都还是悄悄地藏了几具神臂弩的。
这百多人,可是大户。
那百多人,个个都穿着全身甲胃,可不是便宜的锁子甲,尽皆是昂贵的明光铠,这玩意儿,在西军之中,可只有中高级将领才穿得起。一副甲胃,没有百来贯钱是置办不下来的。
这百多人居然人手一副,打下了他们,光这些甲胃都值好多钱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紫袍官儿呢!
这个紫袍官儿,只怕一人就能顶上所有这些人身上的值钱货。
所以连带着昂吉在内的六个矿山老板一个个都是兴高彩烈的。
攻击,很专业的是即将天亮的时候展开了。
昂吉他们并不是军人,但他们的手下,却有好些儿个精通打仗的家伙。
这个时候,无疑是人最为疲惫的时刻,也是最为放松的时刻。
猝然的袭击,使得这批保护崔昂的御前班直们在第一时间便损失惨重。
不过昂吉他们也没有想到,对方的抵抗会如此的强烈和顽强。
御前班直也有着他们的骄傲和本领,并不是一般的军队可以比拟。
从凌晨时分战斗开始,这场人数悬殊的战斗,居然一直坚持到了日上三竿。
昂吉他们也愤怒了。
万万没有想到,以后的肥肉其实是一块硬骨头,他们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手,一百多人的战死让每处矿山老板都心疼肚疼。
挖矿的不缺,但他们最保贵的卫队,可并不好招揽到合适的人手呢!
“弄草捆子,树杆来,他们要是不投降,就把他们烤成人干!”看着龟缩在几块巨石掩护着的一处凹洞之内的最后十几名敌人,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的弓弩以及腰间斜挂的满满当当的箭囊,昂吉不想活捉了,死的尸体虽然会折价,但至少自己的人会死得少一些。
点子太扎手了,让他有了会入不敷出的感觉。
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秋天,枯树枯草,遍地都是。
当一个个捆扎好的这些干树干草捆子被丢到崔昂一行人附近而且还在不断增多的时候,除了投降,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否则,接下来他们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大概率将变成一具干尸。
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死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你是谁?”看着那个当了俘虏还神气活现的紫袍老头,昂吉没好气地问道,本来想扇对方一巴掌的,但手扬起来被那老头眼光一逼,竟然不敢下手了。
“本官崔昂,大宋参知政事,陕西路安抚使,征西行辕经略。”崔昂厉声道:“你是谁?你的长官是谁?”
昂吉迷惑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一个同伴:“啥是参知政事,行辕经略?”
“不知道!”周围的人一齐摇头。
“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不过崔昂,这个名字挺熟!”昂吉摸着脑袋道。
崔昂一阵气苦,同时也有些胆怯起来,这些丘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地位的重要,要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刀砍了自己,那可就真是白死了。
“你们要是把我送回到陕西路宋军那里,本官不但既往不咎,还定有重赏。”
“呸!”昂吉一口唾沫吐到了崔昂的脸上:“看你这一副奸诈的样子就想骗老子。兄弟伙们,咱把他送到神堂堡去交给李义将军,李义将军一向义气,想不来会少了我们的赏赐!”
“就这般!”一群人轰然应答。
还在神堂堡与张诚打得死去活来的李义,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宋征伐西军的统帅,大宋平章国事,陕西安抚使崔昂,竟然被几个党项头人像捆粽子一般地捆着一路扛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崔相公,您这是咋啦?”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困惑。
如此的大人物,是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呢?
他脑子闪电般地转了起来,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晓得了,咱们赢了,宋军败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的,要不然,堂堂的大宋相公,怎么会像一条狗一般地躺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