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让怀疑自己听错了,可被收回的铜钱,畅通无阻的道路,以及原本就没带多少人的司马烦,无不展示着对方的诚意,回望身后,兄弟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信息表情,当下也无法细想,一勒马缰,沿着司马烦所指道路离去,掀起一路凌乱烟尘。
他不知道司马烦为什么愿意放过他们,只知道这肯定不是噩梦的结束。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中,这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残军在广陵州内四下流离,根本不敢靠近市镇,可每次换身衣装进市镇采买,见到的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安乐景象,一点都不像周边盘踞着一方巨寇,今日萧伯让终于忍耐不住,亲自询问民众欢喜的缘由,一问方知,崖州方面的军队败了,大家正好补了过年时的颠沛,好好为青天寨庆祝一番,言语之中对那几位逼得他们灰头土脸的当家极尽赞美,弄得萧伯让好不自在,听他们的话语,倒似他们为了解救黎民于水生火热而来,结果却反而让大众受苦受难,连个年都没过好。
战争没有对错,朝廷命官剿匪更是天经地义,萧伯让问心无愧,然而这种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踩两脚后顺便踢进下水道的感受,真的很让人觉得憋屈。
萧伯让只是惊异于青天寨在民众中的认同程度,人们所拥护的,不应该是护持一方的清正官员吗,为何竟都愿为一帮匪类说话。
“萧统领莫要惊讶,我们对人们好,人们也会对我们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就是真好。”
忽如其来的话语令萧伯让好不容易放松些的心绪再度紧绷,一转头,只见一名瘦高文士捋须走来。
文士五官端正,偏生透着股猥琐劲儿,头发散乱没个正形,身上长衫更满是污渍,不知多少年没有清洗,再落魄的书生都比他周正,见萧伯让注意力投来,只还以一个慵懒随和的微笑,道:“既然来了,我青天寨总得尽些地主之谊,萧统领,以你所见,看此地民生如何?”
“坐井观天,愚不可及。”
萧伯让冷冷还嘴,心中却难以平静。以他们崖州方面的情报,青天寨七位当家中,玄七战力最盛,苏六背朝通匪,却是真正合格的一郡长官,叶五精通道门诸多功法,手中花样极多,邱四制木锻造等百种方式无一不精,乃是天下罕见的奇才,可统领着这么一群各有所长之人的,应当不是红衣向凌霄,而是司马世家出逃的三少爷,如今青天寨的司马三郎,司马烦。
论地位,论实力,司马烦都当仁不让,至于向凌霄,在情报中就是个别出心裁的象征,毕竟,一个绝色女子当得山寨之主,统率群豪,但本身并无真正战绩流出,怎么都不像是个正主。
青天寨老二,反而是最为神秘的那个人物。
他的来历,名姓都不为众人所知,事迹更如西边那只狐狸一般毫无踪迹,只有一点能够确认:青天寨大小诸事,应有此人在内,从来游刃有余,最得大众认可的一种说法,正是主外的司马烦抛头露面,统领全局,这位主内的存在治理后方,二人珠联璧合,方有青天寨屹立此间。
如今细察此人,浑身上下浑然没有一丝灵力,却能够泰然自若的在他这名灵台境强者之前摆出一副潇洒自在模样,而萧伯让竟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在他眼中,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士,只有可能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真正强者。
“请教阁下姓名?”
“贱命不足挂齿,不过一个腆居次位的文人而已。”那文士摆摆手,微笑道,“萧统领说他们坐井观天,焉知自己是否也是只井底之蛙?”
萧伯让冷笑不语。
“你以为是我青天寨算计你崖州大军,才会落得今日下场?”文士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折扇,在身前不住摇动,却没有贵公子那股潇洒劲儿,反而愈发显得猥琐。
他将折扇一收,直直点向萧伯让鼻尖,义正言辞道:“错了,你崖州不败,不在军势不盛,不在隐蔽不足,更不在决策上的任何失误,只在两个字。”
“民心。”
文士收起折扇,不理会萧伯让瞪圆的双眼,自顾自的继续道:“我青天寨立足此间,从来与民为善,开垦荒地,建造民居,山上的弟兄们总会下来帮衬,相比于我们这些热情好客的匪类,那些个行鸡鸣狗盗之事,占冠冕堂皇之理的蛀虫,才是真正的贼寇。”
“我们灭了他们,让百姓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选出自己的官员,不再被那些派过来的蛀虫欺压,他们自然会帮我们。这是天下最好的互惠互利,不是吗?”
“一派胡言!”萧伯让只觉荒谬至极,怒道,“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胡乱作为,将朝廷置于何地,依我看,你们定是用邪法惑了民心!”
那文士毫不示弱,一拍一旁墙面,针锋相对道:“好啊,既然你这么认为,你自己去问问当地百姓,当初的生活是什么样,如今我们在时,生活又是什么样,老百姓要的很简单,有饭吃,有衣穿,吃饱穿暖,谁做那劳什子杀头的买卖,朝廷命官做不到的,我们来做,你们自己看不明白,打着救民与水火的旗号不宣而战,搞得他们年宴都没摆好,难道还要感谢你,还是感谢你全家?”
“百姓,首先得是人,不是户部记录的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数字,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并有为之奋斗的权力!”文士走到萧伯让身边,语气冰冷而坚定,“萧统领,你扪心自问,在你眼中,百姓是什么,是需要你替他们做选择,还是他们自己做选择?”
言罢,文士干净利落的扭头就走,口中哼着意味不明的小曲,像极了一个悠闲自在的快乐路人,仿佛刚刚完全没有喷过人,那个呆立在原地的外乡人也与他全无干系。
许久之后,萧伯让才醒过神来,下意识顺着那文士的话,去询问平民的看法,所收获的答案却很可恶的与文士所言完全一致。
人们崇拜青天寨,敬重青天寨,却不畏惧青天寨,在他们眼中,青天寨能够满足他们的需要,相比于那些只会贪财的官员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们想要生活,想要更好的生活。
萧伯让不得不承认,青天寨统治下的广陵五郡,真的能算是一片乐土。
不。
如果青天寨是统治者,为何一路行来的市镇全无人直接干系政务,除了长青郡的苏南山是朝廷任命,其他都是百姓自行推举,可如果青天寨并非统治者,为何广陵五郡的格局之中,到处是青天寨的身影,那些私塾多的更是让人发指,甚至几位当家的都会过去讲课?
就像修行宗门俯瞰世间,享受着百姓的供养?
与其说是享受供养,不如说,是它在指导世间,用真心换取回馈吧。
萧伯让默默想着,带着物资回到临时营地之时,思绪已久久不能平静。
他忽然觉得无法痛恨这群将他从职位的最高峰打落到如今境地的所谓匪类。
他无法否认,对方所做的,和杨刺史所做的,实际上差不了多少,都是为了让民众过得更好。
可就凭这种将朝廷不放在眼里的诡异体制,这么堂而皇之的割据一方?
萧伯让失魂落魄般的踏上回程,不久之前还士气昂扬过的乌崖骑,一路上完全成了斗败的公鸡,毫无气势可言,不知过了多少日,方才重归崖州境内,并见到了劫后余生的杨刺史的书信,于是心思变得愈发沉重。
杨刺史认输了,尽管他原本就输的无比彻底,可这封命令一来,身为亲信的萧伯让看得分明,刺史大人是打心里认输了。
踏入崖州之时,萧伯让最后远望一眼后方。
他看不到任何事物,青天寨所在长青山脉远在广陵州腹地,根本无法望见。
可他却仿佛看到一座直插云巅的高耸山峰屹立在广陵州的中心,将自己的光芒洒向四方,一如……中圣域的圣王城。
而萧伯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的这个想法,已经是大逆不道。
……
“大当家啊,您可算是回来了!”
青天寨中,不久前痛斥萧伯让的文士已屁颠屁颠跟在红衣少女身后,沉痛的诉说其先前经历的苦难:“我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老三非要我去忽悠那个骑兵统领,绝了他的心思,要是他动个手,我这颗脑袋早就不在了,您现在回来,别的不用说,先替老二我消消他的气焰……”
“诸葛絮。”
“在!”
青天寨二当家当即止住话语,抬头挺胸。
“我交代你的东西练好了?”
“这个……”诸葛絮当即哑口无言,片刻后挤出一个菊花般灿烂的笑容,“还没,太难入门了,这个真不怪我啊,我……”
“那就好好练。”
“哦。”
红衣女子再度回到了她的大本营,面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笑容如朝阳初升,温暖和煦,令得寨中弟兄都心动不已。
向凌霄的满意很简单。
没有她,大家依然能把事办好,还办的这么漂亮,那些可能出现的乱局一个都没出现,这就足够了。
红衣归寨,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青天寨大当家乃当世绝色,这一点,山寨上下都能够证明。
但她不需要用美色做到什么,正如高悬半空的太阳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明亮。
青天寨七位当家,各个身怀绝技,在神国这片舞台上,如今的他们还微不足道,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的青天寨,早已是东圣域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青天寨的大当家归来,代表了停滞已久的年宴终于可以在隔了一月之后补上,相比而言,迈入东圣域的那支使团,便显得愈发渺小。
穿行东圣域入落日古境,终究得与贼寇打些交道,日后双方会不会有什么交集,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