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华眼神复杂的看着藏书阁里的少年。
哪怕被当场撞破,少年眼中依旧一片沉静,透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从容泰然,然而实际上,熟知其性子的谢松华非常清楚,这幅姿态,就是挨打立正的一种表态。
您看到了?那您骂吧,我听着。
“当年文长青捡你回来,授你名姓,是让你抛开过往,好好活着。”
谢松华轻叹一声,郑重道:“天生与星辰相合,星辉天机皆藏于身,你天生便有天道眷顾,只是有得必有失,为人的命数难长,如今你这般殚精竭虑,寿数再减,如何对得起自己?”
风华君略带责备意味的话语,若是落在其他学子耳中,必然会让他们深刻反思自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目下聆听教诲的是文星耀。
他不管尊卑有序。
他只讲心中道理。
“他为我取名星耀,就没存过让我隐藏自身的意思,当然,我也藏不住。”
“而且,当年之事,我虽在襁褓,却也看得分明。”
“您是错的。”
刚出生不久,便可窥天一线,知些许前因后果,这当然不是正常婴孩。
正因如此,那位文长老方才会在乱局之中捡了他回去,而就算他不捡,当年同样没有置身事外的天星教也迟早会捡。
这一点,早在婴孩的识海之中显现。
于是他承文家名姓,却不认文家为宗。
不过对于文长青以及谢松华,他终究承了几分情。
若是被天星教捡走,更麻烦,如今这般读读书观观星,生活还算不错。
但当年他们做错了。
神剑山庄之事,他们并非主谋,亦未参与谋算,但终究袖手旁观。
谢松华喟叹道:“不错,当年之事,我的确心中有愧,也才让你在此处安身,潜修改命,可你如此下去,莫非真想要一个星陨的结局?”
“过去已无法更改,似你这等存在,更应望向未来。”
他挥手,一瓶丹药已出现在文星耀身前,文星耀并未客气,打开塞子一把倒入口中,仿佛在吃一把糖豆。
如果让万药阁的那帮子炼药师知道有人把九玄造化丹这么吃,绝对会气的七窍流血。
文星耀自然不当回事。
药不会有问题,而且很契合他现在的情况。
反正自己是吃不死的,一把吞完,慢慢消化就是。
待口中丹药咽尽,他方才认真回应谢松华的话语:“有个家伙比我更需要您这句话。”
“江月白吗?”
谢松华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一如当年在此地静心品书之时。
“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谢松华的语气已经放缓,像极了家里人随意闲聊家常:“他虽与那事相关,本身却颇有古怪,未来未尝不会是第二个武阳君,但现在,算是暴露的太早了。”
“先生,您不懂我们。”
文星耀的回答很直白,令得谢松华不禁失笑。
文星耀心中想的也很简单。
他非常人,出生不久便是血光滔天,烈火焚林,终是降生在神剑山庄,纠葛已在那里。
而江月白,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想要探访当年真相,并将其昭告天下的。
哪怕明知道那场阴谋的背后绝对有圣王城方面的势力,而且远远不止一个圣王城。
如今,江月白已经可以将着手展开阴谋之人的范围缩小到三大家之内,但在这三座庞然大物下,江月白依旧是个小人物,加上他也是一样。
但他们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原因则很简单朴实。
挨打要立正,错了就得认。
一场赤裸裸的阴谋,阴谋家成为了平定叛乱的功臣,权柄日盛,受害者却成为人人喊打的叛党,唯有极少数苟且偷生,天下哪有这么没道理的事?
谢松华一见文星耀的眼神,便知自己撬动不了他的心意。
他虽然知晓他们的大概想法,但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身为青梧学宫之主,天下三君之风华君,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量,早已不是那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纵然察觉太平风华中的诸多隐患,也不能大刀阔斧的去做事。
而且,那位早已崩逝多年,继续撕开这过去的阴影,只是为这早已动荡不安的时局添几分混乱罢了。
“天星教的人最喜用星辰映照人的命运,称那些联系星辰的星轨,就是人一生的纠葛。”
“你身上的很多,他身上的也不少,而他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文星耀点点头,有些骄傲的道:“我做的。”
谢松华轻敲木桌,道:“的确,可你与天星教纠葛甚深,强行参与星昭,引九重天雷尽落,你闹得太大了,他们再蠢也不会毫无知觉,再来几次,青梧学宫恐怕藏不住你。”
不是护不住,是藏不住。
文星耀很清楚藏不住的后果是什么。
青梧学宫与天星殿就隔了几条街,还不禁止城中民众进入参观,要确认一个人的存在再简单不过,更何况,人家或许都不用动手,确认了目标,那道星盘自然会找上来。
尘归尘,土归土,离家游子走回乡路,似是天经地义,但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文星耀思索片刻,很认真的对谢松华道:“到了那时,我会跑。”
“跑哪去。”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咱们学宫对着的那条街叫什么名?”
“……不记得了。”
“你压根就没去看过。”
“要不您先出去一会,我推演一下?”
谢松华笑道:“从我们将你抱回来开始,你一步都没有踏出过青梧学宫,纵神念遨游天地,所学贯通古今,也是虚的。”
“这就是实践出真知?”
“不错。”
“那我明天开始外出游历?”
“如果你不怕直接被天星教当面碰上的话。”
“那算了。”
文星耀伸手取过一卷书,抬头道:“您就是想告诉我,我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充实自己。”
这话有些糙,但谢松华没有否认,道:“不错,你要胡闹,我不会管,这是我们欠你的,但你若真想归位星盘,当初就不会转世为人,现在,也不会那么努力的追寻与九天星盘彻底割裂的法门。”
文星耀默然点头,片刻后再度开口:“可它也伤了。”
是的,天星殿的镇殿之宝,天下十大神器排行第五的九天星盘,在不久之前遭到了重创,又在屠魔之战中大耗力量,如今就算他去天星殿前遛个弯,直接暴露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对方也难以将他强行接引,只能冥冥中暗示天星教教众帮它行擒拿之事。
有些麻烦,但还能接受。
谢松华苦笑道:“你还是不想放弃。”
文星耀认真道:“他都能将自己逼成那样,我怎能放弃?”
江月白的命运,他同样推算过。
算不清,也看不分明,因为他只是九天星盘的分魂转世成人,而不是天道的化身。
但他也看到了,他几乎每一次都选择了最差的选择,却也是心中最认可的选择。
就像这一次,他只救了一人,却将自己陷入几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因为正义,或许因为道理,或许只是顺从心意,江月白的心中,是有这片天下的。
他想要天下变的更好些,哪怕自己所做的完全微不足道。
文星耀认同这种态度,所以他们才是能托付生死的朋友,而江月白也毫无保留的将一切托付给他。
而江月白陷入危局之时,无论文星耀的支援有没有到,心中都是明了,这位远方的朋友,肯定是出过力的。
“好吧,日后注意分寸。”
谢松华心中轻叹,知晓自己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但还是带着些许命令的口气道:“但你没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之前,禁止窥探天机。”
学宫之主的禁令,在学宫中无人可违,其中自然包括藏书阁的管理员。
文星耀不悦道:“先生,这样不好。”
“十七棵树,三座阁楼,七块假山奇石,五处聚灵阵,桌椅不计其数……这些都是因为你的转嫁天机而损坏的学宫财产,还有三十七名学子的伤势因你而生,前些日子的那道天雷之下,学宫的阵法也需要修补维护,折合的账单明天就放你这里。”
文星耀正色道:“您知道的,我这里一分没有。”
“那就安安分分待着。”
“哦。”
文星耀低下头,似是受教,末了再补一句:“下次一定不让您看到。”
谢松华苦笑摇头,起身离去,藏书阁中自有清风相随。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座,但不是天星教那帮子以窥天为荣的相师,术业有专攻,他还真没法完全阻止文星耀的行为。
而且,他心中的确不想过多干预下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每个青梧学宫的学子入学之前,最先在门前石碑上见到的话语,而他一直铭记于心。
当年之事,是非清浊早已混淆不堪,可真相终究只有一个。
袖手旁观,亦是助纣为虐。
谢松华扪心自问,心中依然有愧。
那么,这次就好好看下去吧。
谢松华缓步走出学宫,如盖青梧随风摇动,似是礼送。
今时不同往日,袖手旁观的意味已截然不同,而他也再没想过一直旁观下去。
既然站在神国巅峰,总是得出手的。
到那时,他自会问问这片天地,也问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