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对于林家的观感如今已比较复杂。
三黄寨之事,大抵是那黄寨主一时色迷心窍所做,此刻也已送入城主府大牢,得了应有的惩罚,在这一点上,林家没有任何徇私的举动,若他上门兴师问罪,反而是他不占道理,而在竹园小比之上,林远城竟完全不管自己儿子的感受,反而在言语与行动中给予他诸多善意,还替他无形中扫清了一些障碍,令他想不领情都不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对于一个原本素未平生,甚至不久之前还有过节的人献殷勤,江月白笃定,林远城肯定另有所图,现在他派林合前来,而不是随便派一个林家的小厮,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手好了?”
林合苦笑道:“托少侠的福,现在已可活动如常。”
江月白心中暗笑,若不是他出手,他哪里会托着一条伤臂这许久?不过他也挺佩服这林合,被他流云手扫出的伤筋动骨,若是意志力差一些的,还真不一定能忍受住。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聚仙楼第三层。”
“哦。”江月白了然点头,一拍林合肩膀,令得后者心中猛地一颤,险些回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带路吧。”
他虽不知林远城心思,却知自己心意。
若因不明真相便退缩逃避,可不是他的风格。
林远城若要出招,他见招拆招便是!
……
聚仙楼坐落于沐霜城北方位置,相比于城内其余酒楼,从外表上就显得富丽堂皇许多,作为林家在城里极具代表性的一处产业,能够进此处宴饮的,除了三大家与城主府的子弟,便只有少数家中富足的人。若江月白好好游览一遍沐霜城,绝对忘不了这个与沐霜城大体风格格格不入的富贵场所,只是入了寒家以来,他一直在为小圣比做准备,压根没怎么关心城中风貌,于是直到林合领他进了聚仙楼,他方才真正的惊讶到了些。
聚仙楼内的装潢并非一昧炫富,反而有一种园林的清寂美,布局井井有条,毫不繁琐,令人一眼便能窥见其中诸般妙处,又不会感到眼花缭乱,单凭这间装潢,虽然华贵程度全然不可与圣王城中赫赫有名的弦月楼相提并论,但两者的气质,却已然十分相近。
这绝不是一个偏远小城中的富家豪族能够弄出的手笔。
江月白一面观摩,一面随林合与楼中侍女来到第三层雅间,到得雅间,林合屏退侍女,驻足门前,对江月白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月白走入雅间之内,只见一方木桌,两杯清茶,两方蒲团,还有……一个坐在蒲团上的中年男子。
林远城。
先前在竹园小比之上,他已将这张面孔记得清清楚楚。
他并非纠结之人,大咧咧的坐上蒲团,开门见山道:“林家主请我来所为何事,明说吧。”
林远城淡淡一笑,开口道:“江少侠,我这聚仙楼,比之中圣域弦月楼如何?”
“你果然去过中圣域。”
江月白心中如此想着,开口道:“若你能拥有中圣域安家一般财势,或许真能弄出一个新的弦月楼,但就算如此,依然无法真正与弦月楼比拟。”
相比于他自己将七成底细都告知的寒宁天,林远城对他的了解无疑要少上许多,但他所推断出的那些结论已经不少,在这林家老狐狸面前,他并不打算隐藏太多底细,与其双方都遮遮掩掩,不如开诚布公。
林远城却是忽然笑了,道:“不错,先来后到,既然先有弦月楼屹立千载,无论后世酒楼有何种创新,只要与其风格相近,便永远也越不过去。”
“江少侠既从中圣域来,应该知道那里的时局如何,能否与我林某人讲述一二?”
“三家争位,各出阴招,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江月白随意的抛出这十六字,心中却是阴云密布。
因为这都是事实。
那天下闻名的弦月楼年初发生的大事,直接将中圣域的局势卷成了一锅粥,大人物们互相倾轧,各显神通,天神会及那些各地官员拉帮结派,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俨然一场群雄割据的大场面,在这场面中,唯一没有发言权的,就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
纵有有识之士挺身而出,亦会被大势裹挟,或粉身碎骨,或随波逐流,如今的中圣域在他眼中,就是一滩腐烂泥沼,而这个趋势,或许早已向其他圣域蔓延,整座明空界都无法幸免。
他刚刚翻山越岭绕关隘,便直扑寒家而来,现在他心中也清楚,他中圣域的那个分明无权无势的朋友能够查到寒家,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必然也能摸到寒家,他想要让寒家置身事外的想法,完全就是痴心妄想,更不要提如果他没有到来,寒宁天兴许过些日子就提刀出城,守株待兔去了。
能够在当年为神剑山庄出头的人,绝对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而神剑山庄废弃的遗址,还在西圣域中部某座失去名字的山中静默。
西圣域因为当年的风波,经历了一场大乱,如今的实力在五域之中可谓最弱,虽然他还未真正见过西圣域如今的风土人情,想来这方土地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暂时没有力量改变这些,但未来,必会试着去改变。
“林家主应该清楚,西圣域早已无法置身事外,何必还要问我。”
对于江月白带着些许敌意的问话,林远城只淡然一笑。
“不错,林某人有些多事,在这沐霜城,任西圣域时局如何变化,都不会有人优先来染指这块馊肉,最不起眼的地方,反而最为安全。”
林远城的目光移向窗外,此刻阳光明媚,将窗棂照的透亮,雅间之内,自是一片光明,他的眼中,则多了几分深邃。
“只有真正走出去看过,方知天高海阔,林某人这一身修为已至灵台境,放眼沐霜城,除了寒家几人,应当没有人比林某人修为更强,但现在,一个外来的年轻人,展露出的实力已不在我之下。林某人若不自量力,莫说这席卷天下的风雨,就是小圣比中的一些年轻俊彦,都够林某喝上一壶的。”
林远城面上露出自嘲般的笑意,看着江月白,意思十分清楚。
江月白神情微凛,道:“如果林家主请我来就为了感慨,在下虽愿洗耳恭听,却是坐不长久。”
林远城笑道:“江小友快人快语,那林某人也不绕圈子了,敢问小友,与寒家主是否是一路人。”
不等江月白回答,他已是解释道:“林某人年轻时年少气盛,自认已是城中年轻一辈第一人,到了那小圣比会场,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甚至,这天高的实在有些不像话。”
“那时的林某不甘沉沦,四下闯荡,偶尔见过寒家主一面,虽最后修行无法,只得归乡整顿林家,却是记住了寒家主这个人,本没想过在几年后,居然会再见到寒家主,而寒家竟会落魄到那般地步,故而林某让三家匀了些生意,给予他一些便利,好让寒家得以恢复些生机。”
林远城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皱起,端着清茶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想起了一些惨痛的往事,只是很快,这些回忆的痕迹在他面上已荡然无存,他缓缓饮下一口茶,道:“寒家当年之事,我稍稍打探了一二,寒家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就是最直观的结果。”
“这十二年,我明里暗里助寒家良多,谁料轩儿不争气,曾试着挟恩逼寒小姐下嫁,殊不知林某人帮助寒家,实是全凭心意,何时要过回报?那小子自行其是,倒令林家与寒家表面那若远若近的距离,又疏远许多了。”
“但哪怕没有这回事,寒家主也一贯疏远他人,如今你一个外来之人,却能得寒家主如此信任,你的来路,自是显而易见。”
林远城面上多了几分严肃,沉声道:“江小友,寒家主当年痛失爱子,如今若再入风波,万望你照顾好寒小姐,莫要让他忧心。”
江月白点头道:“我会的。”
在说这三字时,他的语气已缓和许多,再未带有锋芒。
先前林远城的一番话,哪怕其中有真情流露,他大都只信一半,但当他提到那位寒家早已在当年风波中死去的独子时,他已可以对这位林家乃至沐霜城的掌舵者报以信任。
真情流露是假不了的,这等寒家隐藏的伤痛过去,更作假不了。
更何况,他似乎已经知晓,寒蕴水会与他同去一事,竹园小比上的话语,没几个人会当真,会明确告知他这些的,只有寒宁天。
不然,任林家在沐霜城内手眼通天,也别想染指寒家内部分毫。
感受到江月白态度的变化,林远城面色稍霁,道:“敢问江小友,何日出发?”
“五日之后。”
江月白坦诚相告,那时他体内绝神毒已去尽,方能真正使出一身本领,加上寒宁天那张地图上大致标注的时间,给予他搜集信息的时日还很多,无论截不截杀邱裕,九月初九之前,他总能与寒蕴水一并到达初原城。
“林家主,四日后深夜子时,我会送林家一份造化,这些年,多谢您的帮助。”
江月白站起身,为林远城微微鞠躬。
他当得起这一礼。
能够与那时的寒家雪中送炭,风险足以将整座沐霜城轻易倾覆,但林远城却是那么做了,而且直到现在,还在为寒宁天提供助力,一旦事发,就算是在沐霜城一手遮天的林家,也会在一夕之间被抹得干干净净。
相比而言,他曾想要问林远城的,林闵宁三家家传功法之间的联系,实在是不足为道。
林远城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那林某就先谢过少侠了。”
在江月白改变想法之时,他也改变了一些对江月白的看法。
或许他个性冲动,极难掩饰内心想法;或许他过于重视情感,以至于行事为情感束缚,但能够在明了这许多事情的同时,还能保持一颗侠肝义胆,已是十分难得。
至少,他自忖做不到。
或许,这便是寒宁天愿意将一切交托给他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