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方家今日迎来了一位稀客,方崇正听管家来报之时,都有些许恍惚,他与诸葛老大人应是有十多年未见过了。
自从诸葛老大人不入朝之后,两人便无任何交集。如今突然登门造访……
该来的终究会来,方崇正整了整衣冠,随管家一道去了前厅,与诸葛老大人见面。
两人相见后,并无太多客套之言。虽然如他们这般久历朝堂之人,见惯了把目的拆得七零八碎,以弦外之音相互试探的场面,但显然今日,两人都不愿如此。
一盏茶毕,方崇正遣退了厅堂内服侍的人,淡声道:“诸葛老大人此行为何,不妨直说。”
诸葛老大人的神情晦暗不明,缓缓开口道:“方大人,你认识越国公方大人吗?”
“认识。”没什么犹豫的回答,诸葛老大人又问了一句,“方大人认识方紫岚吗?”
这回方崇正沉默了片刻,才道:“认识。”
“果然是你。”诸葛老大人似是松了一口气,“你为何要这么做?”
方崇正神色平静如水,“她是我的女儿,诸葛老大人觉得我为何要这么做?”
诸葛老大人神情一滞,以前他只是怀疑方紫岚是前朝遗孤,却未联想到她与相府三小姐这一层,却不料方崇正竟落落大方地承认了。
“她要做什么?”诸葛老大人声音冷了几分,“是你的授意吗?”
“孩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所思所为,想来诸葛老大人比我更清楚。”方崇正坦然道:“我没什么好授意的。”
诸葛老大人不动声色道:“方大人这是执意要为她撑到底了?”
方崇正神情不变,然而言语间却多了些不怒自威之态,“诸葛老大人,我有三个女儿,两个都已是身不由己,仅剩的这一个,若是我还不能为她一撑到底,怎配为父?”
“若非为了她,你那两个女儿怎会身不由己?”诸葛老大人面露寒意,“今日我来,便是要你一句实话,她究竟是谁?”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重,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一时之间厅堂中剑拔弩张。
方崇正低眉垂目,随手拿过案上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稍作缓和后,幽幽道:“若诸葛老大人问的是小女方紫岚,那便是多此一问。若诸葛老大人问的是越国公方紫岚大人,我只能说我认识她,至于她的身份背景,我一概不知。我知道的,只有她为国为民,一身伤病却仍恪尽职守。如此这般,竟还要引得旁人猜忌。”
他话音还未落,厅堂中的气氛再度变得紧张起来。诸葛老大人不由地攥紧了手指,却不发一言。
见状方崇正顿了一顿,继续道:“姑且不论朝堂,便说四境之战。若非越国公大人,北境怎会有今日太平?诸葛老大人可是忘了原先北境葬送了多少人?”
诸葛老大人深吸一口气,他如何能忘?他的儿子儿媳,皆是葬身于北境。他诸葛一脉,多少热血抛洒在了北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细算,怕是堪比北境的上官氏。
可他从不愿算。
食君之禄,便要为这江山粉身碎骨。诸葛氏纵然只余一人,也要保国泰民安,谋盛世天下。
故而他怀疑方紫岚后,才真正明白阿钰的犹豫与矛盾。这份怀疑因守护而生,然怀疑之人同样行的是守护之事,令人动摇。
大半生过去,偶尔他也会问自己,出身背景真的重要吗?可见过了改朝换代门庭之争的阴暗后,他很难说服自己。
思及此,他叹了一口气道:“方大人,京城剩下的旧人已经不多了。三年前苏老大人过世后,怕是就只有我们俩了。事到如今,你竟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吗?”
“我说与否,对诸葛老大人而言,有什么分别呢?”方崇正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直所戴的面具一般,神情生动了些许,眼中也有了情绪,“他们太像了,不是吗?”
他终是松了口,只因他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人。即便能瞒住一时,也骗不了一世,终有一日诸葛老大人会找出真相。
若是等到那一日,诸葛老大人怕是更要怀疑方紫岚居心叵测。与其如此,不如半真半假地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果不其然,诸葛老大人面上了然,眼底却藏了一抹犹疑。以他对方崇正的了解,若是事关前朝,便是为了方家满门,他也会咬死不说。今日居然这般轻易开了口,实在令人意外。
“我知道,诸葛老大人方才的怅然若失不过是探明真相的手段。”方崇正意味深长道:“但我宁愿相信其中有一份真心。”
诸葛老大人攥紧的手指下意识地放开了几分,方崇正看在眼中,“毕竟,便是前尘往事中,也总有那么一两位深明大义的……”
“岂可相提并论!”诸葛老大人倏然打断了他的话,语调有些激动,“他是杀神,若与他有关,便是山河变色天下颠倒的大事,你难道不知吗?”
“我相信她。”方崇正毫无惧色,直直迎上诸葛老大人的目光,“就像相信你们口中的杀神一样,相信她。”
诸葛大人怔怔地看在面前的人,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意气风发,立于前朝旧殿之前,为镇北将军平南王说话的青年方崇正。
许多年过去了,众人皆以为曾经血气方刚的猛虎雄狮磨平了性子变得深浅难测,殊不知他还是如当年一般,只是藏了锋芒,而非气性全无。
如若是有人试探,他仍是不吝亮出爪牙,依旧是猛虎雄狮,威风凛凛,寸步不让。
可是……
“相信?”诸葛老大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波澜不惊道:“若我没记错,当年你的相信,换来的只有连绵战火。”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大海,诸葛老大人近乎揭伤疤的话并未惹得方崇正失态,相反他笑了笑,反问了一句,“那又如何?”
诸葛老大人脸色微变,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方崇正看着他的背影,面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当年的镇北将军平南王啊……
世人皆以为他不敌夏芸昭,手下将领接二连三折损,最终无颜以对,落了个自绝于越地深海的结局。
虎视眈眈的金人闻讯卷土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北境祁家突然冒出了一位无名将军,守住了北境疆土。若非如此,李氏如何能坐稳天下?倘若金人的铁骑踏足,便只有山河破碎之景。
而后祁家那位将军在李氏封赏圣旨还未到达之时,一夜暴毙,只得了厚葬和身后名。
再后来,祁家式微,曾经的那位无名将军被渐渐淡忘。镇北将军平南王被添了前朝之缀,成了话本里的英雄。琴曲名动天下的夫人也不再为人所知,她毁了面容,怀抱婴儿入了相府……
方崇正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往事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重现。世人所知,不过片面。既然如此,何必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