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敏为薛昊宇眼中的恨意所慑,猛地后退了一步。方紫岚转头看了过来,缓缓开口道:“上官敏,你觉得呢?”
“我……”上官敏张了张口,“我觉得薛大人原本并非无路可走,只是手段方式不对,终是落了下乘。”
方紫岚若有所思地转向薛昊宇,他眼中恨意丝毫未减,“真是方大人教出的好徒弟,和方大人一样的天真至极!”
方紫岚理了理衣袖,淡声道:“愿闻其详。”
“我进礼部后,上下之中无论谁出了差错,终究都会被算在我身上。”薛昊宇声音低沉,“起初我以为是欺生,后来才发现除了我,被欺负的人便是齐司务。于是我明白了,这不是欺生,而是世家欺寒门。”
他长叹一口气,“东南瘟疫之后,礼部请百叶寺的了缘大师做了一场法事,整个流程我都参与其中,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任何纰漏,然而谁知熬到法事当天,案上的经文无故缺了一张,我和齐司务当场被王全睿点了出来。跪在了缘大师面前时,我第一次觉得离死亡那么近。”
他回忆起那日情形,似是仍在后怕,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和齐司务就是礼部的替罪羊,若不反抗,迟早有一日要死于王全睿之手。齐司务得知我的想法后犹豫不决,雪儿为了坚定他的信念,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雪儿嫁给我的时候,我还在想王全睿怎会如此好心,却不曾想他等的是今天。后面的事方大人都知道了,我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他说着脸上神情愈发坚定,“但我不后悔。”
“礼部之人,即便是无意弄错年终祭典的位次,都要落个身死名灭的下场。更何况是你这种故意弄错的?”方紫岚定定地看着一墙之隔的人,神情有几分松动,“你不后悔,那你可曾想过你远在京城外的家人?”
“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如此。”薛昊宇垂下了头,深吸一口气,“方大人,你是征战沙场的人,曾在绮罗城守了一月之余。我敬佩你,不过如今也想问一句大不敬的话。”
方紫岚微微颔首,“你尽管问便是。”
“守绮罗城那一个多月,不知汨罗何时来攻,不知绮罗何时城破,不知援兵能否到来……”薛昊宇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是头顶有一把剑,步步紧逼,却悬而不落。难道方大人你从未想过杀出城去,结束这一切吗?”
“从未。”方紫岚答得毫不犹豫,“若我一人,纵是赔上性命全力一战,又有何妨?可我背后站的是数万大京百姓,那我便决不会逞匹夫之勇。”
薛昊宇怔怔地看着她,却见她轻叹一声,问道:“薛昊宇,你知道自己究竟输在哪了吗?”
见他不语,方紫岚径自说了下去,“王全睿放任礼部其他人欺你,手段固然也不算上乘,可偏偏他的耐心比你好,他等着你忍受不住心生抗拒,再等着你步步筹谋挑拨事非,最后等一个绝佳的时机,一次性解决了你和齐司务两个人。”
她说着沉了话音,“整整一年,这种耐心,不是谁都能有的。”
薛昊宇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涩意,“我也是昨夜王全睿走后才想清楚的。他给我机会,却又全数抹杀殆尽……”
“看来你想的还不够清楚。”方紫岚冷声打断了他,“若是你有王大人的耐心,日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势不如人便要韬光养晦,若王大人真能随便抹杀了你,你如何能活到今日?他就是不能,所以才等着揪你的错处。”
薛昊宇面上闪过一抹震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方紫岚眉目间笼了一抹寒意,“大京崇尚佛道,侍佛之礼最为严苛。然而即便是闹到了缘大师面前,你仍好端端地在礼部当职。想必那个时候王大人便已经试出了风向,这才没有轻举妄动。”
“风向?”薛昊宇怔了一瞬,随即反应了过来,“年前的那批新吏……”
“你反应倒是不慢。”方紫岚神色渐冷,“吏部推行吏治改革初始,第一批新吏还未到位,某个上位的寒门子弟便在年终祭典这样的大事上出了错。你觉得这件事宣扬出去,新吏中的寒门子弟还有立足之地吗?”
薛昊宇扑通一声跪坐了下去,“还有那些公卿世家,更会借机大做文章,质疑寒门学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方紫岚感慨道:“王大人这步棋时机之好,连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一声。”
“方大人!”薛昊宇忽然爬了过来,扒在牢房的栅栏上,“求你救我!”
方紫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见他涕泪横流,“纵然我出身微末不足道,可也不能任由公卿世家玩弄人命于股掌之中。寒门立身本就艰难,在公卿世家的翻云覆雨之下,更是稍有不慎便举家罹难……”
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方大人,你如今身为越国公,说句寒门之首不为过。我求求你,绝不能因我一人,令万千寒门不得翻身啊!”
“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我费力保你性命。”方紫岚躬下身,伸出手道:“起来吧。”
薛昊宇看着面前的那只手,下意识抬起的双手缩了缩,迟迟不敢上前握住。
见状方紫岚郑重其事道:“天下之大,寒门众多,数倍于世家。若是双方针锋相对,所有寒门如你一般心生反抗之意,天下何来安稳?这一点我知道,了缘大师知道,陛下更知道。”
她没有收回手,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吏治改革只是开始,我们不会让其一击即败。”
“方大人,我知道你与诸葛家的诸葛钰大人交情不错,可……”薛昊宇迟疑道:“他毕竟是世家之子,一旦有所冲突,他势必以世家利益为主,还有……”
他把陛下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人心难测,贪欲无极。世家在朝中的利益尚且不均,如何能允许寒门来分一杯羹?更遑论要与寒门并立,必是削皮切肉之痛,世家如何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