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岁隔站在黑暗里,仰头望着高墙。
他未受伤时,这样的墙头,连翻十个八个都不带喘气的!
可现在,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孟大人,这么高的墙,得有飞爪才能上的去吧?张娣一脸难色的低语。
孟岁隔没想到张娣这么个村姑竟然还知道飞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张娣坦然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孟岁隔嘴角微抽,她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连爬墙必备都有介绍。
就在二人望墙兴叹,束手无策之时,黑夜里一片交错闪烁的明亮烛火飞快逼近此处。
有刺客,抓刺客啊!
快点,快点!
别让他跑了!
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渐行渐近。
孟岁隔来不及多想,拉着张娣飞快的闪身躲进旁边葳蕤的花木后头。
这片后院应该是平日里疏于打理,花木长得茂盛没什么章法,别说是黑夜里藏两个人了,就算是白日里藏两个人,都不容易被人察觉到。
一高一矮两个男子踩着满地晦暗的月色仓皇逃窜,而身后是火光摇曳,打杀声大作,震得道旁的草木窸窣乱响。
两个男子一边跑一边回头,速度极快,甩开了后头追上来的侍卫一段距离。
跑到后墙下,两个男子交换了个眼神。
高个子男子两只手在身前握拳,而与此同时,矮个子男子足尖在地上轻点了一下,随即重重才在了高个子男子的手上。
高个子男子抬手重重向上一扬。
矮个子男子借力身轻如燕的向半空中一个飞跃,堪堪到达墙头之时,他快若闪电的伸出双手攀住墙头上的铁蒺藜。
随后丝毫不惧锋利坚硬的铁蒺藜,纵身一跃,硬是站在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上,眼看着就要翻过一丈有余的高墙了。
与此同时,虚空中传来破空之声,只见一只寒光闪动的飞爪越过了墙头,正好牢牢的卡在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中。
一根拇指粗的绳索垂挂下来,无声的摆动。
高个子男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绳索的尾端拽了拽,旋即不停歇的悬空身子向上攀爬。
他的动作快若疾风,身形摇摆晃动间留下一道残影。
一丈有余的高墙,他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经爬了一半了。
就在此时,穷追不舍的侍卫也逼近了此处。
一阵咻咻咻的声音破空传来。
十几支羽箭带着犀利的尾音,冷然刺破了夜色,蜂拥扑到了两个男子的身后。
噗噗噗几声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激射到墙上的箭矢纷纷弹跳着落在地上。
攀在墙头正欲翻墙而过的矮个子男子凄厉的惨叫一声,身子一软,趴在了墙头上。
铁蒺藜刺入他的身躯,血花在夜色中飞溅开来。
他闷哼着,身子抽搐了两下,整个人软软的没了动静,上半身挂在铁蒺藜上,下半身软趴趴的耷拉了下来。
几支箭矢扎在他的身上,箭尾指着遥远深黑的苍穹,流淌冷白的微光。
血哩哩啦啦从墙头落下来,血腥气浓稠的难以化开。
而抓着飞爪绳索往上攀爬的男子背上扎的像个刺猬,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掉在了地上。
身下漫开大片大片的血色,沿着青砖缝隙渗了进去。
那群侍卫走到近前,检查了一番趴在地上的高个子男子,回头对阿庸道:总管,已经没气儿了。
阿庸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侍卫在高个子男子的身上仔细搜查了一番,摇了摇头:回总管的话,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
阿庸抬头看了看铁蒺藜上挂着的矮个子男子,微微皱眉:现在夜深了,天亮之后再把那人扒拉下来,仔细搜查。他踢了一脚死透了的高个子男子:先把他抬走。
侍卫们齐声称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高个子男子走远了。
为首的侍卫看着高个子的尸身,百思不得其解:总管,他什么也没偷,殿下也不在府里,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
阿庸微微眯了眯眼:怕是,冲着那个人来的。
为首的侍卫心神一凛:那,那怎么办,那个人要紧得很,万不能让他跑了。
阿庸嗤的一笑:他的伤势严重,用的药里又下了极重软筋散,想跑,哼,可没那么容易,他微微一顿,还是谨慎道:不过,还是得给他换个地方,天亮之后,蒙了眼送他出去,换到居德坊去。
为首的侍卫应声称是。
阿庸转身离开,不动声色的掠了葱茏花木一眼。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个地方完全安静下来之后,花木后头的孟岁隔和张娣对视了一眼,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两个人探头探脑的走出来,走到那片湿漉漉的血泊旁,后怕不已的看了几眼。
几道拖拉的血痕蜿蜒到远处。
张娣一阵心惊肉跳。
若不是方才孟岁隔反应机敏,现在被射成筛子的就是她了。
孟岁隔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手上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倒是面色平静,走到墙下去看挂在墙头的飞爪。
不知道是那些人根本没有将这飞爪放在眼里,还是忘了收走,这飞爪挂在铁蒺藜上,绳索垂了下来,倒是便宜了孟岁隔他们。
孟岁隔抓着绳索扥了扥,飞爪嵌在铁蒺藜间,没有一丝晃动,很结实。
他看了看光滑无处着力的墙面,转头又看了眼张娣。
若他没有受伤,带着张娣凌空跃上去并非难事。
可现在,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力攀爬,而双脚偏偏又无处着力,他自己上去尚且艰难,再带一个人,只怕爬不到一半,两个人都得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
张娣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上前一步,低声问孟岁隔:孟大人,这么高的墙,脚还没有地方踩,不太好爬山去吧?
孟岁隔思忖片刻,目光落在方才箭矢在墙上留下的痕迹上,深浅不一,位置不定。
他上手摸了摸,这些箭痕虽然都不深,但是总算让墙面变得粗糙了一些,至少脚下有地方着力了。
他眉心一跳,赶忙捡起地上的箭矢,又捡一块石头,让张娣扶着箭矢,重重的将箭尖砸进墙壁里。
张娣错愕不已:这样,不就留下痕迹了吗?会被人发现的吧!
孟岁隔抿了抿唇,看了张娣一眼。
张娣这才明白自己说了傻话,转瞬明白了孟岁隔的用意,赶忙又捡起一支箭矢,放在了墙壁上合适的位置。
孟岁隔动了动左手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伤太重了,身子也虚弱的很,方才砸那一下子已经用尽了他的大半力气。
他得缓一缓。
缓了片刻,孟岁隔对张娣道:往上挪一挪。
张娣哦了一声。
二人就这样钉一支箭矢,歇上片刻,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在飞爪垂下来
的绳索旁的墙壁上砸进去了四支箭矢。
这四支箭矢足以支撑孟岁隔顺利的爬到墙头上了,但是至于张娣,他转头看了张娣一眼。
张娣自然清楚孟岁隔那一眼的意思,她看了看那相隔极远的四支箭矢,也有几分一筹莫展。
但是他们耽误的时辰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迟则生变。
张娣壮着胆子道:孟大人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孟岁隔看着张娣隐隐发白的脸色,声音不由自主的就温和了下来:你先上,不用怕,我会跟在你后头的。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墙头上矮个子男子的尸身:你上去后,就趴在那个人身上,别被铁蒺藜伤到了。
张娣嗯了一声,搓了搓有些潮湿的手,一把抓住绳索,脚踩上离她最近的那支箭矢。
那箭到底是仓促之间砸进去的,钉的并不那么牢固,张娣不敢踩得那么实,只虚虚的垫着,双手使劲,交错的抓着绳索往上上。
爬到墙壁的一半时,张娣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可最后一支箭矢却离她还十分遥远,远的她几乎够不着。
她的两腿都在打飘,好容易踩着箭矢爬到墙头旁边,她的手脚已经完全使不上劲儿了,根本无力爬到墙头上。
她伸出手又试了一次,突然胳膊一软,整个人便往下掉去。
惨叫就在喉咙里,她正要叫出声,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花,人便趴在了那个血淋漓的死人身上。
血糊了她满手,黏糊糊的,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扑腾扑腾的,险些跳出腔子了。
还没回过神来,一声闷哼传入耳中,她转头一瞧,只见孟岁隔一只手勉强扒在墙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张娣吓了一跳,赶忙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将孟岁隔拽了上来。
孟岁隔将那矮个子男子身上的箭矢拔出来,扔到院子里。
两个人就坐在矮个子男子的身上,歇息片刻,稳稳心神。
张娣转头看了眼身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心里一阵狂跳。
这么高的地方,她真的爬上来了。
可是一会儿还要从这跳下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是要摔死人吗?
不能想,一想就浑身直哆嗦。
张娣哆哆嗦嗦的问出了口:孟,孟大人,一会儿,要,要从这跳下去?会,会摔断腿的吧?
孟岁隔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无声的将飞爪换了个方向,重新卡好,将绳索提上来,顺着外墙扔下去。
我先下去。孟岁隔一手抓着绳索,足尖轻点外墙,一截一截的往下落。
下落的速度显然要比攀爬的速度快上许多。
而有了爬上高墙墙头的经历,张娣的手脚也利索了不少,虽然下来的时候还是磕磕绊绊的,但好歹还是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脚下结结实实的踩在地上,张娣才觉出自己是真的死里逃生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孟岁隔却知道现在不是泄气休息的时候,汉王府里的那些宵小之徒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逃脱了,继而追出来。
他拉起张娣,低声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坊门开了再出城。
听到这句话,张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连连摇头:出城!不,我不要出城!我不出城!
孟岁隔皱着眉头道:你不出城?不出城你去哪?
我回家!我又不是无家可归!张娣瞪了孟岁隔一眼。
孟岁隔恍然,是了,张娣原本就是被逼无奈入的汉王府,趁这个机会逃脱出来,不赶紧回家还等什
么呢。
但是她现在的身份,回了家也不是万事大吉的!
孟岁隔上下打量了张娣一眼,慢悠悠的低声吓唬张娣:你是汉王上了谍谱的正经妾室,未经汉王的允许,擅自离开就是逃妾,是要连累你的兄长的。
张娣果然被吓住了,微张着嘴呆立在墙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在家乡见过被抓回来的逃妾被收拾的有多凄惨多狼狈,打的不成人样还不算是最惨的,连累的娘家人都被人指指点点,无立足之地,那才是最惨不忍睹的。
她打了个寒噤,突然回过神来:不,我不回家,我,我去秦王府,我要去秦王府,哥哥走的时候交代过我,遇事不决就去秦王府!
孟岁隔愣住了,嘴角微抽,汉王的妾去投奔秦王,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可是全京城里最大的热闹了。
汉王头上的这片绿,那可就是野火烧不尽,四季草长青啊!
他想再劝几句,可抬眼一看张娣一脸坚决,显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劝业是劝不回来的。
他索性不再劝了,人从跟头里乖,摔的多了自然就知道好歹了。
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左右,曲巷深幽,月色晦暗,青石板路上起了一层淡薄渺渺的雾气。
静了片刻,孟岁隔才低声问:你知道秦王府在哪吗?
张娣张了张嘴:我可以打听。
孟岁隔又问:那你就打算在这呆一夜,天亮之后打听秦王府?
张娣点点头:我知道秦王府就在十六王宅,肯定离得不远。
孟岁隔扬起唇角,突然笑出了声,笑中有淡淡的轻讽:那你就在这等着吧。他微微一顿,续道:不要说在汉王府见到我的事情。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进黑暗中。
诶,你别走,我,怕,张娣声音渐低,最后那个怕字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抱臂坐在墙角里,头埋在膝头。
兄长被冤入狱她没有怕,苦求汉王的时候她也没有怕,汉王府里处处都不对劲的时候她更没有怕,可现在,她怕了。
劫后余生之后,那怕就更加的刻骨铭心。
没有人不怕死,说不怕的,只是看不到活路罢了。
诶,秦王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一道暗影笼罩在张娣的头顶,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张娣慢慢的抬起头,看到孟岁隔皮笑肉不笑的脸,顿时想一拳头砸过去,打他个满脸开花。
话本里总说谁谁谁长了张欠揍的脸,他这张脸怕是就是这样的!
你回来干什么,等着被人抓呢?张娣气呼呼的回了一句。
呵,气性还挺大!孟岁隔失笑,伸手把张娣拽起来,哼了一声:走吧,送你去秦王府。
啊,张娣诧异急了,借着孟岁隔的手站稳了,却半晌没有迈动步子。
孟岁隔往前走了几步,转头道:不去了?改主意了?要跟着我出城了?
去!我去。张娣这才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追过去。
张娣猜的没错,秦王府和和汉王府同在十六王宅,相隔的确并不远,转过一道曲巷,便已经看到了翘角飞檐,整整齐齐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流淌着水波微光。
孟岁隔站在墙角,指着不远处的大门道:喏,秦王府,你去吧。
看到巍峨肃穆,和汉王府截然不同的深宅大院,张娣突然心生胆怯,往前走了一步,半只脚踩进微亮的灯火里,犹豫磕巴道:你,我,不跟我去?
孟岁隔看出了张娣的惧意,摇头轻笑:我去了,你反倒进不去秦王府
了,去吧,他微微一顿:别怕,我在这看着你,你进去了我再走。
谁害怕了。张娣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句,挺了挺脊背,英勇就义一般走进灯火阑珊处,走到巨大肃穆的匾额底下,举手叩门。
啪啪啪的叩门声在深夜里很是响亮,很快便惊动了守夜的门房。
不知道张娣跟门房说了些什么,或许是秦王早有吩咐,总之门房并没有为难张娣,问了几句话之后,便很快将她请了进去。
孟岁隔靠在墙角,远远的看见灯火下门房脸上的笑容真切,并没有半分的敷衍怠慢,想来是秦王极为重视张娣和张岩,也早有吩咐。
看来张娣在秦王府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他微叹了一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秦王府门前和汉王府的后院纷纷归于平静。
阿庸站在破败的倒座房门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锁扣上的锁头。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头也没回的问道:如何了?
身后之人低声道:他们已经顺利逃出去了,果然如总管所料,一个入了秦王府,一个往坊门方向去了,想来是在等天亮之后出城前往玉华山。
阿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淡淡道:他们当然会顺利逃出去,不然那两个人不就白死了吗?
身后之人敬服不已,低声问道:那总管,后面咱们该怎么办?
阿庸眯了眯眼:让他出城,在僻静的地方截杀,他的用处已经发挥完了,可以彻底消失了。
身后之人并不知道阿庸在谋划什么,只是觉得费劲千辛万苦弄进来这么个人,又费劲千辛万苦做了个局把人送出去,最后还要杀掉,这简直是白费了功夫嘛。
这还不如当初直接杀掉干净省事呢。
但这话他不敢说,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转身安排去了。
天色已经大亮,晴朗的日光照耀着官道,道上车马不停,尘土在明亮的阳光里飞扬。
一辆老马破车贴着道边慢悠悠的往前走着,赶车的是个脸色黢黑的小厮,生的丑陋无比,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一双眼眸灿若星辰,笑容也清澈明媚。
并没有因为貌丑而羞于见人。
小厮高高的扬起马鞭,大喝了一声。
可老马实在是太老了,那车也着实太破烂了,饶是小厮鞭子举得再高,声音喊得再大,老马也跑不快。
哗啦一声,车帘被人掀开,一个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的男子探出头来,嗤的一笑:臭丫头,这马老的牙都要掉了,这车破的轱辘都快散架了,你就说把鞭子挥的山响,跑不动还是跑不动。再把我给颠死了,你赔都赔不起!
听到男子这话,旁边的路人诧异的看了小厮一眼,原来这赶车的不是个小厮,竟是个姑娘。
路人看着一眼,不禁唏嘘老天爷玩人果然往死里玩儿。
一个大姑娘长成这幅模样,这辈子嫁人就是个梦了。
这幅尊容画成画像,贴在门上辟邪,贴在床头避孕!
黑脸姑娘转头冷笑:我倒是想买好马好车,你掏钱吗?
憔悴男子顿时哑口无言了,他倒是想掏钱,奈何他现在佩囊比脸都干净。
没钱英雄气短,少爷都比丫鬟矮一头!
憔悴男子气呼呼的甩下车帘,坐回车厢。
饶是他被这老马破车颠的头昏脑涨,掀开车帘吐了好几回,都没再抱怨过一句了。
黑脸姑娘大奇,看着吐了第五回,连黄水儿都吐了个干净,已经吐无可吐的憔悴男子道:嘿,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没有一句抱怨了呢?
憔悴男子的脸色更黄了,靠在车辕上直喘粗气,满口苦涩:你,你,你吐五回试试,试试,还,还有劲,有劲说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