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问黄玉林,这就够了?”道光依然不满地向各人问道:“这黄玉林原本就是贩售私盐起家,蒋攸铦明知他是有罪之身,先前就应该严加查办!可他蒋攸铦在做什么?之前口口声声说黄玉林已经洗手,愿意为朝廷清剿私盐,可如今呢?这不是养寇自重,又是什么?蒋攸铦如此纵寇之罪,又该如何处置?”
四名军机大臣听着道光之语,一时也相继沉默不言。各人自然清楚,道光已经决心要惩办蒋攸铦,可蒋攸铦历任各省督抚二十余年,从来治绩过人,乃是直省名望最重的总督之一,却又如何为他定罪,斟酌半晌,几人却也没有一个稳妥的办法。
“皇上,江宁的蒋中堂有密折到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住的声音终于出现在各人耳畔,接着,王住一路轻趋到勤政殿外,将一个奏折匣子交在军机处排名最末的穆彰阿手中。穆彰阿当即将奏折交予道光,道光看了,又给几名军机大臣轮流观阅,这时王鼎方才奏道:“皇上,看蒋攸铦奏折中所言,他已经将这黄玉林捕拿,其私盐匪帮也被一网打尽,这样说来,蒋攸铦也算是将功补过,要不这一次就对他从轻发落,拟……降级留任吧?”
“降级留任,这样的惩处也太轻了!”道光却一点不愿为蒋攸铦留下情面,道:“蒋攸铦明知黄玉林是走私之人,却妄言他可以将功补过,如今黄玉林再行走私之事,他蒋攸铦失察之甚!而且,从他所作所为来看,两淮盐务,更是弊病严重,否则他堂堂大学士、两江总督,为何竟要宽纵一个走私之人,他为何不能根治两淮盐务之弊?!有此二过,这个两江总督他也不用再做下去了,朕的意思是,将他将为侍郎,回京留用,其他大学士、总督之职,一律褫夺!总督如今也急需一人补上,朕想着,江苏巡抚陶澍,这些年颇有治绩,就让他暂补两江总督,如何?”
“这……臣等遵旨。”眼看道光力主严惩蒋攸铦,而蒋攸铦失察之过,如今看来亦皆属实,几名枢臣便也不敢再为蒋攸铦求情了。
其实黄玉林之事,便与各人上奏之言大抵相同。黄玉林接受蒋攸铦招抚之后,一直野心不改,想着有朝一日重新靠私盐牟利,他虽然帮助蒋攸铦抓捕了不少其他私商,却只是为了打压潜在的竞争对手,以便自己重回私盐之路,可以更加顺遂。到了道光九年年末,黄玉林便重新贩运起私盐,由此,其走私之举渐为朝廷所知。但蒋攸铦同样是精明之人,对黄玉林住所、下属人数均自探得清楚,眼看黄玉林走私一事已渐情实,京中也有严查此事之议,便即出动兵马,将黄玉林匪帮一网打尽,黄玉林最后也被问斩。但即便如此,黄玉林重新贩卖私盐之举,也终于让道光失去了对蒋攸铦的信任,导致蒋攸铦从总督任上罢职。
事实上,对于蒋攸铦这种仅为失察,之后又能将功补过之举,清代往往可以从轻处断,即便蒋攸铦被免去大学士之职,降为侍郎,他数十年为官资历尚在,若是在京任职一二年,多半可以再任封疆,道光的惩处并不算特别严厉。可蒋攸铦却没等到之后的机会,入秋之际,蒋攸铦宿疾难愈,又兼妻子马氏过世,蒋攸铦心痛不已,更加重了身上病情,眼看道光令他北上,又不敢迁延,只好打点行装,乘船北进,果然只到得淮安,蒋攸铦便即病危。
听到蒋攸铦病重的消息,陶澍当即北上,想着到淮安向蒋攸铦诀别,终于在淮安见到了蒋攸铦之子蒋蔚远。蒋蔚远得知陶澍到来,自也不敢怠慢,当即将陶澍引入蒋家舟中。这时的蒋攸铦已是奄奄一息,陶澍见了,也不禁落下泪来。
“蒋中堂,您这是怎么了?中堂是朝廷股肱,以后这天下可少不了中堂啊,可是您怎么……”陶澍看着蒋攸铦,自然清楚,自己能够连续升迁,仅仅十年便即从一介道府升任总督,蒋攸铦对自己提拔犹重,想到这里,更是情难自抑。
“陶中丞……应该叫陶总制了,你也不用叫我中堂了,如今我不过是个侍郎,还是戴罪之身,倒是你终于做了总督了……”蒋攸铦看着身旁的陶澍,眼见他得以在总督任上一展抱负,自然心中宽慰,可是回想自己所办之事,却也向他叹道:“可惜啊,我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以为那黄玉林已然不足为虑,谁知道,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啊。或许也是天数吧,那黄玉林失事的时候,正赶上拙荆病重,没过两个月便去了……这内外交困之下,我……我也就成了这个样子了。陶总制,云汀啊,以后你做这个总督,可要以我为鉴,千万别自负才干,竟而误了自己啊?”
“蒋大人,您又何必看不开呢?我看皇上的意思也很明白,只是将您降为侍郎,那过不了多久,估计皇上还会启用您啊?可如今这样子,您……”陶澍眼看蒋攸铦病重之状,只觉他或许连回归北京,都已经做不到了,更是不住叹息。
“罢了,生死有命,我又怎么能够强求呢?只是,云汀,这个两江总督,你……”蒋攸铦看着陶澍,也不禁想起上年他来江宁之际与自己的对话,清楚陶澍自是大有作为之人,可这番作为之下,却也暗藏着种种危险,便即向他问道:“你去年跟我说两淮盐务的时候,我知道你意犹未尽,如今,我只怕见不到你有所作为的样子了,那你也别再谦虚,只把你之前所想,都讲给我听听吧。”
“这……陶澍听蒋大人的。”陶澍沉吟片刻,清楚这次二人会面,或许便是诀别,也索性不再含蓄,径自向蒋攸铦言道:“蒋大人这些年查办盐务,重点在于打击私盐,在下以为,这私盐之事,确是眼下大弊,严查私盐势在必行,大人虽受黄玉林蒙蔽,却也多有破获,最后也处决了黄玉林这个奸贼。可我看着大人清剿私盐,却也渐渐明白,这私盐不过是腠理之疾,若是一味严办私盐,不顾其他,是治标不治本。若不是这样,那为什么这几年行贩私盐之人多被朝廷严加法办,可走私之事却不能根绝呢?我也曾多番走访民间,所以我觉得,私盐之弊不能根治,问题在于十年以来,盐价一直高涨不下,百姓冀求购得低价盐,就只能去买私盐,而这盐价之所以高昂,其中根本,便在于……”
“云汀,你想说,是……盐商之过,对吗?”蒋攸铦忽然向他问道。
“正是如此,盐价制定,在于官府,而官府定价,主要依靠盐商。所以,盐价高涨,其中根源,就在于盐商急于取利!”陶澍当即向蒋攸铦答道。
“那你可知,盐商为何要定高价售盐啊?”蒋攸铦之语虽已渐渐无力,却仍然不失精当。
“其中原由,我以为当是盐商亏空日甚,多有积欠。其中最为严重的,积欠或许已有百万之数,积欠之日,也有至少一二十年了。”陶澍对盐商之事已经多加了解,便即向蒋攸铦道:“盐商经营不善,所以有了积欠,而他们为了补足积欠,又不惜加增盐价,从百姓身上取利。百姓眼见官盐价格增昂,必然会放弃官盐,转而以低价寻购私盐,换言之,盐商之弊一日不除,盐价一日降不下来,那贩售私盐之人,也不可能得到根除!所以,我认为如今最为关要之事,便在于查办那些积欠日重的盐商,若是有的盐商已经不能办理盐务之事,那就该直接褫夺其行盐资格,让能办事的人来办盐务!”
“云汀啊,其实你说的……也不能算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的时候,就没有严查盐商积欠呢?”蒋攸铦又向他问道。
“盐商之家,多是累世行盐,如今两淮最大的几个盐商,我听闻都有百年家业,总制碍于情面,不忍动手。但陶澍为官至今,一直力求更革朝廷积弊,眼看盐务之弊就在于盐商,那就算不要这些情面,却又如何?一家哭与一路哭,孰轻孰重啊?”陶澍也向蒋攸铦言道。
“云汀,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可以不顾盐商的情面,然后呢?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盐务,可是……你真的了解那些盐商吗?”蒋攸铦清楚盐务之事事关重大,可是他原本气血便已耗竭,这时与陶澍多相言语,已然体力不支,想着陶澍执着如此,只怕自己再怎么向他劝告,终归无用,也只好摇了摇头,叹道:“罢了,如今我心力已尽,盐商的事,你自己多加斟酌吧,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知道你也不是求名之人,真的有了不足之处,你能及时改正,便也无碍,或许,你去办这件事,还能……还能寻出一条新路呢?”
“蒋大人,在下言语无忌,冒犯了蒋大人,大人尽可安歇,陶澍这便告退了。”陶澍眼看蒋攸铦或有不悦,也当即向他致歉道。
“你没什么冒犯我的,剩下的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也是个办法。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能够有所作为,我也欣慰,可你千万不要刚愎自用,有人向你提建议,未必便是想着阻挠于你,盐商的事,是事关朝廷国家的根本大事,需要的,是……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一味用强,可是要不得的,你记住我这番话,也就够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吧……”蒋攸铦看着陶澍,也知道只有给他更多自主办事的空间,陶澍才能真正有所发挥,便即默许了陶澍之语。
“那……陶澍谢过蒋大人了。”陶澍眼看蒋攸铦衰弱至极,便也不再多言,只安慰了他几句,嘱托蒋攸铦安心将养,便即辞别去了。
然而,陶澍离开淮安后不过三日,蒋攸铦终因病势沉重,药石无效,在淮安舟中病故,终年六十五岁。道光听闻蒋攸铦去世,也赐他以尚书之礼安葬,谥曰文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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