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二人方才离开养心殿数步,黄钺便即叫住了英和。
“英大人,老夫看英大人竭诚献替之状,确实是由衷敬佩啊。只是……老夫却也有几句诚心之言,不知英大人可否留步,听老夫唠叨几句呢?”这时黄钺神情却也是无比诚恳。
“黄大人客气了,但说无妨。”英和自也毫不掩饰。
“英大人,老夫愚钝,痴长英大人二十岁,入仕却只比英大人早三年,不过,老夫乾隆末年便一直在安徽兴办书院,那时候还是和珅当国,便已有了许多积弊,这些老夫还是了解的。”黄钺也对英和解释道:“直省各地陋规,名目繁多,各府州县俱有不同,可是各省之所以有这许多陋规,却也并非和珅之故。究其根本,还是直省几十年来人口繁多,物价渐涨,是以盗案不能根绝,天灾又更甚于高宗皇帝之时,各省若是仅凭旧有养廉,已然入不敷出,这才不得不放任了一些陋规存在。可具体说来,各地陋规却多有不同,有因漕之弊,有因差之弊,有因盗之弊,纷繁复杂,绝非朝夕之间可以究治。英大人有志于兴利除弊,老夫佩服,可是这陋规其实大多是苛细之事,英大人前日请查陋规,今日又清查浮收,如此大举操办,会不会着急了一点呢?”
“黄大人,这各省之事繁杂,我自然清楚,可是皇上如今刚刚即位,正是汲汲于求治之时,我先前数年,只得统六部而不能入枢廷,一直引以为憾,如今我也五十了,知天命之年啊……该做的事,又怎能不快些去做呢?”英和自也清楚黄钺并非反对自己,只是对其中具体举措有些异议,便也只是向他解释了自己行事因由,并未责怪于他。
“英大人,老夫也知道,您之前几次进军机处,都有些可惜,如今确是英大人有所作为的时候。可是凡事都是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啊,更何况英大人今日想做的是一件事关十八直省的大事呢?老夫也担心,各省督抚突然听到英大人这般全盘清查陋规的意见,一时会无所适从,不知从何下手,甚至……也会有人直接反对英大人。若是英大人不能妥善应对,先前你上言之举,老夫担心会劳而无功啊。”黄钺终究还是担心,又向英和补充道。
“黄大人终是老成谋国,英和谢过了。”英和见黄钺始终言辞诚恳,也再次向他拜过。
只是这时英和心中所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从嘉庆十年那件事开始,一晃有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了,原本我也以为,枢廷之位是与我无缘了,可是如今我终于入主军机处,虽说有些突然,可终于是得到机会了啊?如此天赐良机,我……我怎么能够放过去呢?”
“如今想想,仁宗皇帝从来也没放弃我啊,这些年执掌吏部和步军衙门,外朝文武,大半与我相善。更何况去年总督大会,我等早已互通声气,孙总制、蒋总制、阮总制,他们若是能在直省声援于我,那还有什么事我办不成呢?就算偶有一二人反对于我,无非也就是什么祖宗之法的老话,十八年前我便有应对之策,有何惧哉?只要皇上愿意信任于我,中兴国朝,再造盛世,何难之有?聒噪之言,不过徒自伤神罢了!”
在各省督抚对清查陋规一事进行回应之前,英和对自己的计划依然充满信心。
半月之后,阮元和康绍镛也将广东收支情况清查完毕,这一日康绍镛也再一次来到了督院之内,和阮元共商对策。然而,就在两人商议账目之时,一个阮元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却出现在了议事厅门前,却是杨吉。
“伯元,今日有一件事,你可得注意些了。”杨吉这日却似乎有一件要事,尚不等拜过康绍镛,便即向阮元开口道:“今日我去城西西禅寺那边,看那里有个医馆,说什么……出售祖传金丹,药到病除,我看着好奇,就到那医馆里面看了一圈,结果发现,那医馆竟有个后院,我悄悄到墙根底下听了半晌,竟然全都是引火抽烟的声音,看里面那些人模样,竟一个个斜倒在卧榻之上,手里拿着烟枪,说什么不肯放下。伯元,这……这不就是你之前对我说起的,吸食鸦片成瘾的样子吗?这些人简直太嚣张了,那医馆我看也不小,就这样在咱们广州城外,堂而皇之的聚众抽大烟,这不是要跟咱们对着干吗?伯元,我看咱们也别犹豫了,尽快点起人马,去将那医馆查封了,我看只要咱们速度够快,一定能找出他们私贩鸦片的证据,将他们一律法办!”
“杨吉,你说……你去那医馆之下打探消息去了,那么……医馆之中,尤其是你说的那几个吸食鸦片之人,他们有没有发现你啊?”阮元听着杨吉报告有人私设鸦片馆之事,一时心中也是恼怒不已,只是他久经风雨,早已习惯了谋定后动,清楚这时最为关要之事,还是保证杨吉安全,否则这家医馆定然会发觉有人窥视,进而转移鸦片,那么自己再去清剿,说不定什么都搜查不到。
“那倒是没有,伯元,他们那个样子太明显了,就算隔着纸窗子,我一样看得清楚。几个人横七竖八卧在榻上,除了抽烟,动也不动一下,坊巷街市里吸食烟草的人我见过,有抽的忘乎所以的,可没有人能抽成那个样子啊?伯元,咱们还是早做准备,尽快前往剿捕,才是要事啊?”杨吉当然更在意清剿鸦片之事。
“杨吉啊,你不是也说了吗?那医馆有前面卖药的地方,还有一个后院,这样的医馆若是走私鸦片,那数量应该不会少啊?更何况,若是这样的地方也在偷漏鸦片,那说不定……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奸商,在背地里做大动作呢。如今咱们知道了这医馆位置,便也有的放矢,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出来,把这根线摸出来,然后一举斩草除根,这才是治本之策啊。”阮元看着杨吉恼怒,也向他解释道。
“是啊,杨先生,眼下还有个难处,或许老师也在想办法吧?”康绍镛见杨吉愤恨之状,也帮着阮元向他说道:“你方才也说了,那家医馆在西禅寺,可你也该清楚,我们一般从这里出门前往城西,都是走太平门出去,到西禅寺路很远的。但是……距离西禅寺最近的城门,你可知是哪一座啊?”
“是……正西门。也是啊,那边进了城,都是旗人,反倒是伯元不好管他们了。”杨吉想了想广州城区情况,也不觉感叹道。广州自正西门到大东门,有一条名为惠爱街的大街,广州将军府就在惠爱街和大北门直街交界之处。换言之,如果广州将军不能和阮元南北呼应,一并清剿毒贩,而是对鸦片走私听之任之,阮元也会非常为难。
“老师这不是也在想办法嘛?”康绍镛见杨吉之状,也不觉对他笑道:“我听说那新任将军孟住已经到了将军府,只是如今仁宗皇帝丧期未及百日,老师也不便与之有私下来往,再过一个月,或许老师就有主意了呢?那烟馆虽是嚣张,却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哈哈,也是,不过康相公,您这几日来我们府上,也太频繁了些。您看,我进来的时候,都忘了给您行礼了。康相公,我厅伯元也说起过,你们这几日在查什么……什么陋规和养廉银?这陋规一词,我也听伯元说过,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学问高深,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啊?”杨吉看康绍镛也在劝慰自己,也不觉放松了下来,开始问起康绍镛与阮元商议之事。
“是啊,这几日我和老师商议的,就是清点广东旧欠,也看看各府县陋规情况,能否有所更革。但如今说来,想要有所作为,难啊……”康绍镛也向杨吉解释道:“所谓陋规,其实是朝廷正赋之外,各府县官吏在正赋之后,额外向百姓索取的一些收入。最初可能只是府县经费不敷,即便有人收了陋规,也能把陋规用以弥补地方开支,可这种收入毕竟没有法度约束,或者说本身就是律法所禁之事,所以一旦多了起来,就会有人以公济私,收了陋规,不是用以补足公费之用,而是都进了自己腰包。这样日复一日,贪官污吏还能少吗?具体而言,陋规可就多了,我先挑几种说吧,你在淮安和老师办过漕运的事,其中往往有‘加耗’和‘浮收’之语,这就是一种陋规,此外还有平余、盐当、差徭、税契之类,所谓平余,指的是官吏下乡征银征粮,百姓需额外再交几钱银子,以便官吏饭食出行之用。盐当嘛,指的是盐商行盐运盐,需要官府派遣吏员兵士护送,这也多出来一笔钱,差徭咱们这里不多,直隶我听闻得多些,那里平日往来各省文书最多,驿站车马往往不敷使用,是以直隶一直有一种‘差徭钱’,倒是不用百姓当差,只是驿站附近百姓需要出钱供应驿站车马。税契我听说四川多些,当地百姓买卖房宅,需要官府派人立契,同时也要给官府吏员一些费用。其实早在世宗朝,因为百姓需要上缴白银完税,官府也需要重新熔铸白银,便出现了一种陋规,叫火耗,后来世宗皇帝将火耗银定为常度,分发各省,以为养廉公费之用,就是所谓‘火耗归公’了。如今朝廷之意,我看就是想要把世宗皇帝当年做的事再做一遍。可是……其中难处,却要远甚世宗皇帝之时啊。”
“康相公,按您这说法,这陋规不就是坑害百姓的东西吗?”杨吉听着康绍镛解释,只觉这就是在百姓原有赋税基础上,又给百姓添加了一重负担,自然对陋规毫无好感,道:“百姓生活本来就不宽裕,再给他们加上这许多陋规,那他们日子不是更不好过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快些把这些陋规裁了,不是最大的好事吗?伯元,你这还犹豫什么呢?”
然而,听着杨吉之语,阮元和康绍镛却是一时沉默。
“杨吉,若是这件事就像你想的一样简单,那我和兰皋又何必如此斟酌呢?”过了片刻,阮元方才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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